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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


隆冬之际,来自遥远异邦的凛冽寒风,裹挟着胡商的驼铃声,席卷过漫长大漠,拂入长安城,击落官道两旁榆树梢上的积雪,放眼望去,天地间便只剩醒目的银白。

        渐近黄昏,天色变得暗沉,三五架深棕色辎车(1)驶在官路上,木轮碾过厚雪,刮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声声入耳,催人入眠。

        墨黑帷裳(2)挡住瑟瑟朔风,车队的小主子姜妧半卧在铺满茵褥的坐榻上,她身着一件朱红连枝花样罗襦,配着宝相花绢褶裙,肩上披着件名贵大氅。

        这氅做工精细,外面用的是洁白桂布,里头絮着吴地产的丝绵,顶上一圈绒绒白狐毛领,衬得那张如玉娇颜越发玲珑可爱。

        此刻她正阖着眼睛小憩,侧耳细听,均匀细微的呼吸声绵长柔软,惹得旁人也生出困意。

        侍女和乳娘皆自垂头打盹,正欲熟睡,耳边忽闻一道梦呓。

        “春汐,快,快把这登徒子撵出去!”

        话音未落,一只镂空罩盖漆鼓袖炉惊慌滚落在地,乳娘顾婆骇了一跳,随手抓起案几上的香炉左右查看,见四下里无人方知虚惊一场。

        “小娘子可是又梦魇了?”侍女春汐倾身探过去,见转醒的小主子形色憔悴香汗淋漓,不禁眉头一皱面露忧色。

        姜妧扶着心口坐直身子,缓了许久才定下神来,她接过顾婆递来的热茶小抿几口,抬头迎上两位奴仆关切的目光,忽而委屈地撇撇嘴。

        “那坏人又来掐我脖子了,要不……咱们还是调头回扬州罢?”

        顾婆失笑:“小娘子,咱们都走到敷水镇了,最迟后日就能抵达长安,可莫要任性才是。”

        一旁,春汐攥着绢帕替她擦拭额上汗珠,闻言亦附和道:“是啊小娘子,您不是早就想回长安了吗?”

        姜妧抬手将领口松散几分,思及方才的梦境又是一阵心慌,“实在奇怪,为何近段时日,我总是梦见那个凶神恶煞的男子?”

        接连梦到同一个人,且梦中发生的事还是断断续续的,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正是从她动身来长安头一晚开始的。

        顾婆与春汐相视一笑,后者掩唇打趣道:“能入小娘子的梦,倒也是那厮的福气,多少郎君挤破了头想见您一面都见不着呢。”

        这话说的倒也不假,早在扬州时,姜妧便是远近有名的美人,玉质柔肌,芳馥如兰,软玉娇香。

        她本生在长安,父亲乃礼部尚书,母亲亦是大家闺秀,而她自幼体弱多病,七岁那年又被一云游道士算出“天煞孤星”的恶名,道士说,唯有将她送离京城方能破煞,于是,母亲忍痛将她送往扬州姨母家,这一去便是七年之久。

        姨母夫家在扬州城也是富庶大户,夫妻二人感情深厚没有妾室,膝下唯有两子,便将她当成亲女儿养活,幼时她总害病,又喝不惯苦药汁,姨母便花重金请来诸多庖丁,为她做药膳调养身子,一来二去便将她的嘴养刁了。

        因贪甜食,她瞧着较同龄女子略丰盈了些,只是那肉又长得恰到其处,双肩圆润,腰却细似杨柳,又因肤如凝脂,浑身便透着莹润之感,每每坐卧于纯白帷幔下,便好似月下聚雪一般。

        春汐见小主子愁云不散,便双手奉上一只鎏金莲瓣缠枝银盒,一壁安抚道:“小娘子莫要忧心了,听说长安城十分热闹,吃的玩的数不胜数,等到那里散散心,您定能摆脱那烦人的梦魇。”

        姜妧开启盒盖,百合新香的浓郁芳馨散入口鼻,浮躁不安的心果然渐渐平静,紧蹙娥眉总算舒展。

        “你说的是,阿兄总在信中说,长安城四季繁华,春赏花,夏骑马,秋登高,冬扫雪,更快活的是,东西两市有不少店肆,还有许多在扬州吃不到的佳肴。”

        见她一提吃的便两眼放光,春汐和顾婆皆忍俊不禁。

        行到敷水驿时,薄雪骤然转急,如鹅毛般倾泻而下,又闻前方道路受阻,辎车行驶艰难,车夫攥住缰绳,恭敬请示:“小娘子,天色不早了,前头有家邸舍,不若在此宿下罢。”

        春汐将帷裳挑开一条缝,打眼一瞧,外头果真一片漆黑。

        只这片刻的功夫,刺骨寒风便顺着缝隙钻进来,顾婆忙将帷裳遮严实,又把袖炉送到姜妧手里。

        “小娘子头疾未好,不可见风。”

        春汐羞惭一笑,连连应下,姜妧揉揉发酸的脖颈,朝外头柔声细语道:“便在这里宿一夜吧,先去问问可还有闲余客房。”

        不久后,车夫去而复返,隔着帷裳禀道:“小娘子,只剩两间通铺了。”

        不等姜妧开口,顾婆蹙眉问道:“偌大的一家邸舍,怎会连雅间都没有?”

        车夫答道:“今日恰是辅国大将军归京的日子,因官驿住满了,一些将士便住在了这家邸舍。”

        “辅国大将军?”姜妧喃喃重复一句,随即将大氅拢紧,“不妨事,眼看雪势越来越大,若继续往前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着邸舍,就在这儿将就一夜罢。”

        待奴仆定好客房,春汐爬下车,一壁掀开帷裳,一壁撑着油纸伞,顾婆小心翼翼搀扶姜妧踩着杌扎(3)走下来,侍儿在前头掌灯,引着主仆三人往邸舍走。

        白雪皑皑下,那悬挂于屋檐的红灯笼便格外夺目,往里再走几步,院里种着几株腊梅,清冽寒香沁人心扉。

        前庭灯火通明,偶有男子喧闹痛饮声扬来,顾婆担心那些久卧沙场的男儿举止粗俗,冲撞了小主子,便替她戴上一顶皂纱帷帽,挡去外人的视线。

        姜妧甫一迈过门槛,便听得一道粗沉嗓音:“酒博士(4),再给我们将军送两坛宜城九酝!”

        循声望去,那男子站在二楼一间头房门口,此人长得格外魁梧,身上威风凛凛的铠甲还未卸下,那红木扶栏在他手里显得摇摇欲坠十分脆弱。

        明光甲折出刺眼的亮,姜妧脚底一滞,眼前倏然浮现出那夜的梦境。

        那夜,她梦见自己一袭褴褛衣衫身陷牢狱,昏暗中,一面目不清的男子步步逼近,在她退无可退时,那男子忽然一把掐住她脖颈,另一只手则牢牢钳在她蝴蝶骨上,冰凉的铠甲透着寒气与血腥,他居高临下,寒津津地唤着她妖妇。

        忆起这些可怖梦境,姜妧浑身打颤,垂下眼眸捧紧袖炉,加快步伐来到客房。

        “春汐,快把门窗关上。”一进客房,姜妧顾不上喘气急急嘱咐道。

        春汐疑惑不已:“小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是。”姜妧摆摆手,解下大氅递给侍儿,待顾婆将软垫放置榻上才坐下来。

        片刻后,邸舍茶博士端来茶水,将奴役遣退后,姜妧深舒一口气,捧着脸幽幽道:“我总觉得,方才那壮汉面容彪悍,像极了近日时常出现在我梦里的那男子。”

        顾婆眉心一跳,忙将房门牢牢合住,“小娘子切莫胡言,这等浑话若是叫有心人听了去,恐怕有损您的名声。”

        春汐觑了眼倒水的侍儿,有意引开话题:“小娘子,这天底下的人何其多,依奴看,您没准是梦见了关公也说不定,莫要思虑了,赶了一整日的路,您该乏了吧?奴给您捏捏肩可好?”

        此时月明星稀,大雪纷飞,依稀可闻前庭将士的喧嚣声,此起彼伏令人头疼。

        姜妧垂下嘴角摇摇头,捂着空空如也的小腹,可怜兮兮道:“乳娘,我饿了。”

        顾婆怜惜地笑笑:“奴这就去给您寻些吃食来。”

        听闻此言,姜妧喜笑颜开,待顾婆一走,她忙从袖中摸出一物来。

        原是方绣花绢帕,一层层剥开,里头竟藏着几块酥糖。

        她捡起一块丢进嘴里,熟悉的甜蜜滋味教她心满意足地眯上眼睛,不过一块哪里解馋,孰料葱白玉指才触上,那些个糖块便被春汐夺了去。

        “小娘子,这饴饧吃多了可是要长龋齿的,奴给您收着,赶明儿再吃。”

        姜妧急急将嘴里的酥糖胡乱嚼碎吞咽到肚里,一双乌黑的眼珠瞪得圆溜溜的。

        “好春汐,就再给我吃一块,就一块。”

        “不可,不可。”

        春汐学着私塾先生那般摇头晃脑,逗得姜妧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啊,连你也欺负我!”

        姜妧佯装生气,哈着手指便往她腰上挠,两人顿时嬉闹成一团。

        银铃般清脆的笑声越过冬雪透过木窗扬入一处雅间,身着铠甲的副将杨正平蓦然一愣,举樽望向窗边长身而立的男子。

        “将军,你还不曾告诉末将,那画像上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叫你如此惦记。”

        杨正平口中所唤之人,便是当朝深受器重的辅国大将军陆绥。

        此人骁勇善战赤胆忠心,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便已为朝廷立下赫赫功名。

        陆绥遥望檐下飞雪,半晌转过身来,虽已饮下不少酒,眸中却十分清明,他冷笑一声,抬脚走至案前,捡起上面的画像端详片刻。

        “此乃一毒妇。”

        何止毒妇,简直可用蛇蝎称之,那疏懒散漫,轻飘飘的一句“阉了吧”,教他至今想起时仍止不住一肚怒火。

        陆绥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恨不得将那女子从梦中揪出来狠狠收拾一顿。

        “毒妇?”杨正平心头一惊,旋即收敛心神,提着酒壶起身走去,盯着画像里婀娜多姿的女子憨笑两声,“末将倒觉得,这小娘子瞧着跟仙女儿一样。”

        陆绥瞥他一眼,将画像一把拍到他怀里,“传我令,抵达长安后据此画像寻找此人,务必尽快将她找到。”

        话音落下,人已绕过酒席走至门口。

        杨正平挠挠头,追问道:“可是,将军怎就料定她在长安城呢?”

        闻言,陆绥停下脚步轻哼一声,此人既入后宫,自然会出现在京城。

        可这话他却不能对外说,毕竟,有关这女子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可事关国家兴亡,他这个将军便万不能掉以轻心。

        “无需多言,照做就是。”

        说罢,他单手理正长袍领口,越过门槛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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