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
见兄长突然变了脸色，姜妧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悄声试探道：“春汐说的，便是那位妇孺皆知家喻户晓的辅国大将军陆绥，阿兄定也认得他吧？”
姜恪哼笑道：“我与他同朝为官，如何不认得。”
他掸去肩头落雪，继续道：“此人一向居功自傲，仗着圣人对他的器重，从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坊间百姓却敬他如神，京中女子甚至照着他的模样挑选夫婿。”
话音一转，他转而又对她叮嘱起来，“妧儿，此人狼子野心绝非善类，日后定要离他远点。”
兄长为人随和，如今日这般毫不遮掩地指摘某人可不多见，是以，姜妧忍不住掩唇笑道：“听起来，阿兄对这位大将军似乎颇有不满，难不成你与他之间有什么过节？”
姜恪长叹一声，自个儿调侃道：“是啊，阿兄处处被他抢尽风头，如何不恼。”
“抢风头？”姜妧歪着头将他打量一番，“阿兄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如何会被那么个粗人抢风头？阿兄莫不是在唬我？”
姜恪被逗笑了，盯着门上匾额语重心长道：“陆绥可不是什么粗人。圣人推崇文武兼修，高官重臣出将入相乃常态，陆绥进士及第，当年被御赐国子司业一职，若论学问，阿兄未必比得过他。”
听他这样说，姜妧对这素未谋面的大将军越发好奇。
“那他好端端的，为何又做了武官，领兵打仗，过刀头舐血的日子？”
姜恪神色微变，不着痕迹地引开话题：“好了，莫在外头站着了，进去吧，改日再与你细说。”
“嗳，阿兄怎么话说一半……”
话音未落，宅院里忽然乌泱泱走出来好些人。
“妧儿，你可算回来了！”
一着装华贵的美妇在众多侍婢奴仆簇拥下走出来，妇人清瘦温婉，端庄优雅，瞧着有几分羸弱，那满头珠钗倒为她单薄的面容添了几分颜色。
姜妧倏地红了眼，三两步迎上去，不等站稳便被妇人搂进怀里。
闻着母亲身上的胭脂香，她嗫嚅道：“阿娘，妧儿回来了。”
这美妇正是她的母亲姜齐氏，扬州江都县人，父亲齐文昌乃江都明府（1），祖上辈辈皆读书人，对儒学甚为推崇。
母女久别重逢，姜齐氏难掩心中酸涩，可当着外人的面她却不会失了态，只攥着帕子压了压眼角，道：“平安回来就好，外头冷，赶紧进屋吧。”
一行人复又往院里走，过垂花门来到内宅，穿过几道游廊，正中三间正房，雕梁画栋古朴素雅，门口候着三四个粉裙青袄的侍女。
径直来到堂屋，姜妧将帷帽摘下交给仆人，轻快道：“闷了这么久，可算能好好透会儿气了。”
待她落座，众人这才发觉她脸上的异样，不免又是一阵关怀。
说罢话，姜齐氏给她指认了房中各女子的身份，好在平日里与兄长的书信交谈中，她已熟悉府里的情形，如今认起人来也没那么困难。
父亲姜沛纳有两妾，是为李氏与赵氏，李氏进门较早，与嫡妻齐氏年岁差不多，育有一儿一女，儿唤姜卓，正逢弱冠之年，比姜恪小了一岁，女唤姜妤，今年九月刚行过及笄礼，比姜妧大了一岁。
妾赵氏年轻貌美，奈何身子骨一向不大利落，原先第一胎出了意外，调养许久好总算诞下一女，名唤姜蔓，今年已有十二岁。
姜妧一一拜见，忽闻一道温柔女声：“坊南王郎中医术高明，不如请他过来给小妹瞧瞧。”
移目过去，说话之人是个容貌清丽身段细挑的女子，这便是她庶姐姜妤，打眼一瞧，那双明亮杏目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幼时她姐妹二人便不大合得来，如今久未相见自也不甚亲密，可姜妧向来嘴甜，于是盈盈笑道：“多谢阿姐关怀，不过入京前我已找过郎中了，这几日还在用药，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大好了。”
姜妤未再多言，对她微微点头一笑而过。
一番寒暄过后，姜妧倍感疲惫，连连打了几道哈欠后，齐氏借故遣散众人，又携姜妧来到东间耳房内。
临窗坐榻上铺着黛蓝茵褥，左右两边各有一张梅花小几，几上摆置香盒茗碗等物。
因无外人，姜妧便垂足而坐，依偎在齐氏怀里，地下铜炉炭火烧得正旺，不一会儿她便昏昏欲睡。
片刻后，几个侍女端着錾银捧盒走进来，里头装着几碟糕点小食，两碗汤羹。
“妧儿，快尝尝这儿的羊酪。”
姜妧嗅着浓郁香味早已醒了困，接过银勺大快朵颐。
“慢点儿吃，别噎着。”齐氏欣慰地笑道，边又拿着巾帕替她擦拭嘴角。
半晌，姜妧嚼着口酥含混不清地说：“阿娘，父亲可是把妧儿忘了？”回来这么久都没见到人。
齐氏笑笑：“说什么傻话，如今正值年关，你父亲公务繁忙，一时半会儿抽不了身，晚膳时便能见着了。”
闻言，姜妧“哦”了声，待吃饱喝足，她满意地靠在迎枕上，孰料歪个脑袋的功夫便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听见窸窣脚步声，她双目微睁，便见青纱帐外，案头烛火摇曳，一男子长身而立，隔着纱帐，她看不清他的模样，须臾之间，男子忽然掀开薄纱，倾身覆在她身上。
坚硬铠甲硌得她浑身难受，而烛火不知何时已被熄灭，黑暗中，她胡乱挣扎着，却甩不开他一丝一毫。
男子全身重量皆压在她身上，粗重气息扑在她面颊及领口。
他伸出手指在她唇上摩挲，她似乎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的粗茧。
“太后，你想离开，可曾问过本将答不答应？”
“你可知，即便你能逃走，我也有上万种法子找到你，到那时，我必不会像今日这般心慈手软。”
话音刚落，他忽然垂下头，朝着她唇畔袭来。
姜妧吓坏了，大喊一声“不要”，眼前的男子倏地消失不见。
“妧儿，妧儿，这是怎么了？”
齐氏关切的声音勉强让她清醒过来，她怔怔地望着明亮的窗户，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又梦魇了。
她不禁摸上唇角，想起自己在梦中险些遭人轻薄便委屈不已，忍不住瘪瘪嘴，明澈眸子含了雾气，“阿娘，近些日子妧儿总是梦魇，实在太吓人了，您带我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可好？”
齐氏自幼饱受儒学熏陶，向来对鬼神之说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可事关自己的掌上明珠，她便将父亲的教诲抛之脑后了。
她点点头，搂着姜妧安抚道：“好好好，再过几日就是初一了，到时候阿娘带你去慈恩寺，听说那儿的香火很旺。”
姜妧长舒一口气，摸着胸脯暗暗想，等下回再梦见那臭男人，她定要抓住他问清楚，他究竟是何方妖魔，为何总是纠缠她。
晌午雪停了，睡了一个钟头后，姜妧总算歇了乏。
她慵懒躺在明窗前的贵妃榻上，面颊因蒸蒸热气而泛了红，半晌，她睁开眼睛，软软地说了声：“春汐，阿娘去了何处？”
春汐正打理花凳上的鹤望兰，闻言忙答道：“方才卫娘子遣人来请夫人过去一趟，说是西苑里的江梅开了，两位娘子要一块酿酒呢。”
姜妧捏着蜜饯送进嘴里，道：“卫娘子又是何人？”
春汐被她的迷糊样逗笑：“小娘子忘了，那卫娘子不就是您的婶娘吗？”
“等会儿。”姜妧彻底被饶晕了，“待我自个儿捋捋。”
她掐着手指算来算去，半晌才理清楚。
原来，她父亲姜沛还有个弟弟，名为姜尚，那卫娘子便是他的妻子。
卫娘子与她母亲齐氏互为妯娌，二人向来感情深厚彼此交好，将这偌大的府宅打理得有条不紊。
姜尚是个十足十的大文人，外加骨子里风流惯了，是以整日将风花雪月挂在嘴上，后宅纳了三个小妾尚不满足，平日一逮到机会便往平康坊跑。
平康坊，那是北里（2）名花所在之地，秦楼楚馆烟花巷柳，公子王孙、文人骚客心向往之。
关于叔父的风流韵事，姜妧自也知道一二。
她伸了伸懒腰，露出两截嫩藕般白皙莹润小臂，道：“春汐，带上银两。”
话罢，她起身便往外头走，春汐愣了愣，慌忙拿着帷帽大氅等物紧跟上去。
“小娘子，外头冷，把大氅穿上吧！”
一到屋外，彻骨寒风迎面扑来，姜妧浑身一哆嗦，老老实实接过侍女手里的袖炉。
才迈出两步，忽而被人给叫住。
“妧儿，你这是要去何处？”
姜妧脚下一顿，缓缓转身，正迎上姜恪捉贼般的眼神。
她掀开皂纱咧咧嘴，两手攥着他衣角来回摇晃，讨好似的说道：“阿兄，妧儿一早就听说长安城繁华似锦，热闹非凡，左右今日无事，你就让我出去玩玩吧。”
姜恪瞧着她脸上的红疹有些担心，可又耐不住她这般撒娇，不消片刻便妥协了。
“出府倒也不是不可，不过，需得我同你一起。”
姜妧鼓腮瞪着他，“这是为何？”
姜恪却不管不顾，抬手将她帽沿薄纱拨下来，扭头先行走去。
“你初回长安不知人心险恶，若是不小心被人拐骗了如何是好。”
姜妧两眼望天有些无奈，终也只能认命地跟上去。
府门口，奴役牵来姜恪的马匹，特又为姜妧备了顶轿子。
临行前，姜恪隔着纱窗问道：“妧儿，你想去何处玩耍？东市新开一家胭脂铺，可要去瞧瞧？”
姜妧掀开布帘探出半个脑袋，两眼弯弯道：“胭脂有什么好瞧的，要去就该去平康坊。”
姜恪蹙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何处？”
姜妧眨眨眼：“平康坊啊！”
“……”姜恪身子一个不稳，险些掉下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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