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捌
陆绥抬手要将谢玉书的面具取下查看伤势，结果他脑袋一歪避了过去。
“别碰我！”
谢玉书死死挡着脸不肯露真容，毕竟，方才陆绥那一拳头可是使了蛮力，直到现在这脸上还火辣辣的疼。
他已能想象，他那张英俊风流的脸此时此刻该是何等狼狈。
陆绥一眼看透他在顾忌什么，淡定安慰道：“皮囊不过身外之物，堂堂七尺之躯，就是见点血又能如何。”
听到这话，谢玉书险些被气吐血：“合着不是你被揍，哼，整日惯会说些风凉话！”
目光一移，瞥到干站一旁的姜妧，眨眼的功夫又扯出笑脸来：“长晏啊，我说你怎么丢下我自己跑开，原来是和佳人有约呐！”
听到谢玉书唤他长晏，姜妧莫名松了口气。
这时，陆绥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只道：“你想多了，我与她只这一面之缘。”
谢玉书挑眉：“你们不认识？”
待陆绥点头，他三两步来到姜妧跟前，腰背微曲，两手作揖：“谢某失礼了，不知小娘子芳龄几许，可曾婚配？”
他这油头滑脑的模样差点把姜妧逗笑，可她是个记仇的，尤其在仇人跟前，惯会装腔作势。
于是葱指掐腰瞪向他，气势十足：“莫非你夫子没教过你，不可随便过问女儿家的私事？”
“美男计”行不通，谢玉书只好另想它法。
只见他一撩长袍半蹲在地上，故作温柔地摸了摸姜妧身旁的孩童。
然而，许是因为他脸上的獠牙面具太过凶神恶煞，那几个孩童竟被吓哭了。
“……”姜妧一把将他推开，旋即柔声安抚几个稚童。
“不哭不哭，”她解下荷包，倒出一把饴糖递给他们，“呐，我把我的宝贝给你们，可都不许再哭了。”
得见她所谓“宝贝”竟是饴糖，陆绥不由的弯了弯唇角。
安抚好孩童，姜妧起身来到陆绥跟前：“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郎君既捡到我的荷包，那我也该回你一份谢礼才是。”
称呼从伯父换成郎君，陆绥面色稍缓，负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的谢礼。
只见她从荷包里倒出最后两颗饴糖，左手一个，右手一个，纠结半晌将其中一块大点的递过来。
陆绥愣了愣，未伸手去接，这时，谢玉书凑上来：“你这小娘子怎这么偏心，我的呢？”
姜妧嫌弃地瞥他一眼，随即眉眼弯弯，笑道：“有，我怎会忘了你那份。”
说罢猛地提腿在他鞋背上重重踩了一脚，皮笑肉不笑：“小郎君，这份厚礼您可还满意？”
谢玉书涨红了脸，抱着脚跳来跳去，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这泼妇！”
姜妧掩唇偷笑，抬眸时不经意间对上陆绥的目光，便如犯了错的小孩被长辈抓包似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春汐等人的呼喊声。
姜妧暗道一声“遭了”，随即不由分说地将两颗糖都塞进陆绥手里：“我得走啦，后会有期！”
话音刚落，人已提着裙子一溜烟跑远了。
“嘶……”谢玉书摘下面具，顶着又肿又青的眼睛，小声嘟囔道，“这小娘子瞧着，怎么这么眼熟呢？”
陆绥并未理会，只静静看着手心里的两块糖，直至那道身影淹没在人海里，才捏起其中一块送进口中。
一夜过去，天朗气清。
依着规矩，元日这天要先吃团年饭，饮屠苏酒，吃五辛盘，品胶牙饧，尝汤中牢丸（1）。
昨儿晚上报复了谢玉书，姜妧心情大好，吃罢团年饭后还多用了一碗金丝燕窝。
用罢膳，齐氏怜爱地将她搂进怀里，抬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妧儿，可吃饱了？要不，叫人再给你弄碗枣糕吃可好？”
姜妧揉揉圆鼓的小腹，眉眼弯弯：“阿娘，儿吃饱了，若是再吃下去待会儿恐怕都走不动道了。”
齐氏笑笑，吩咐仆人将饭菜撤下去，转而又问婉秋：“东西可都收拾妥当了？”
“回夫人，都备好了，随时都可启程。”
“嗯。慈恩寺离得不近，还是趁早去的好。”
话罢便携姜妧起身。
未料这时仆役忽然送来一封信，道是从扬州过来的。
齐氏接过信，站在一旁的姜妧扫了两眼，只道这字迹竟很是熟悉。
读罢信，齐氏温婉一笑：“是你二表哥寄来的，说是不出意外的话，这月下旬他就能抵达长安了。”
姜妧又惊又喜：“二表哥要来长安了？”
“是啊。”齐氏收好信笺，牵着她往外走，“此番你明煦表哥是来京城参加会试的，届时要在咱们府上住一段时日。”
姜妧从小长在姨母家，与那二表哥舒明煦感情深厚，如今听说他要来自是高兴极了。
“如此，那待会儿我可要替表哥拜拜菩萨，保佑他考个好功名！”
慈恩寺建在城南晋昌坊，因这寺庙深受朝廷看重，故而民间百姓都乐意上这来供奉香火，久而久之竟还传出“百愿百灵”的盛名。
姜妧是不信这些的，可她实在厌倦了噩梦缠身的滋味，是以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她与齐氏同乘一辆车，母女二人难得有机会说说贴心话。
唠了会儿子家常后，姜妧撑着额头直打哈欠，显然心思不在这上头，齐氏会心一笑，自然而然的换了个话头。
“妧儿，回京这几日可有认识什么姐妹好友？”
姜妧耷拉着脑袋，瘪嘴道：“阿耶不许我随便出去，哪来的机会去结交朋友。”
“你父亲一向规矩多，加之他官任礼部尚书一职，自要以身作则，你也别怨他。”
“瞧娘说的，儿怎会当真埋怨父亲。”
姜妧趴在母亲怀里，可着劲儿地撒娇，“只是从前在扬州时候，姨母他们都不拘着我，平日里总跟表哥他们出去耍，如今回到自家府上，整日要学女德做女红，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罢了。”
女儿与她亲近，齐氏心头软成一滩水，外加姜妧本就长得玲珑可爱，被这一身雪白蜷曲的短毛羊皮小袄衬得越发娇俏烂漫，任谁见了都心疼得紧。
齐氏将她的手攥紧，长长叹了口气。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过几个月你就及笄了，也是到谈婚论嫁年纪的大姑娘了。以后嫁到夫家，若是还像今日这般贪玩，遭人耻笑不说，外三四的还要怪到你娘家来，道是你爷娘不懂礼数，没有教养好你。”
提起婚嫁之事，绕是姜妧这般心性活泼之人，也还是情不自禁羞红了脸。
她颊上生热，垂眸娇嗔道：“好端端的，阿娘提这些作甚？何况，我才回来没多久，还没在阿娘身边待够呢！”
齐氏知她女儿家脸皮薄，便也不再往深了说，只道：“自古以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娘虽舍不得你，却也不能留你一辈子。妧儿只管放心，阿娘就你一个闺女，无论如何，我定要给你精挑细选个才貌双全又会疼人的如意郎君。”
姜妧面红耳赤，只闭着眼睛假装听不见。
什么如意郎君，哪有她一个人自在。
……
到慈恩寺时，寺中僧人方下早课。
姜妧鲜少来寺庙，更遑论如慈恩寺这样的佛家圣地，只见此处梵音缥缈，古朴清幽，让她情不自禁收敛玩性。
今日虽说是初一，可寺中香客算不上多，想来百姓们都顾着拖家带口传座（2）去了。
到了宝殿，母女二人各在佛前上了三炷香，随即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
见母亲神色虔诚，姜妧亦挺直腰背，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向佛祈愿前还不忘清清嗓子。
“佛祖在上，信女姜妧今有三愿，一愿父母亲人康健，二愿日后不做噩梦，三愿表哥取得功名，万望佛祖保佑，唔……大抵就这些了。哦对了，险些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佛祖啊，信女不想太早嫁人，虽说这个心愿有些难办，但佛法无边，我想佛祖定是有法子的，若信女能心想事成，来日必为您重塑金身。”
话音落罢，她只觉周遭静的吓人，于是悄悄睁开一只眼，只见那站在香案旁的小沙弥正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接着，身后的春汐扯扯她衣角，小声提醒道：“小娘子，拜佛哪有说出来的，您在心里默念就是。”
“……”姜妧只觉浑身的血一下冲到脑门，她甚至想，要不干脆装晕好了。
不过转念又一想，反正她戴了帷帽，旁人是认不出她的。
等出了宝殿，姜妧一刻也不愿多待，挽着母亲的胳膊就要离开。
恰在这时，不远处走来一对母女，身后簇拥着几个仆人，从她们的衣着打扮来看，应也是高官贵人家。
那身着鹅黄襦裙的小娘子边走边挣扎：“阿娘，我不要算姻缘！我才不信这些，我也压根不想嫁人！”
一听这话，姜妧两眼放光——
这是碰见知己了？
齐氏已认出那妇人来，牵着她的手三两步迎上去。
“陈大娘子，你也是来上香的？”
那被唤作陈大娘子的妇人先是一愣，待认出齐氏后莞尔一笑。
“原来是齐娘，真是赶巧了。”
这陈氏乃是兵部尚书杨修林的妻子，两人夫君同朝为官，私下里自少不了往来，故而二位夫人也彼此熟识。
齐氏与陈氏攀聊起来，陈氏的小女杨觅音趁机悄悄走开，见状，姜妧也忙跟上去。
两个小娘子一前一后来到放生池，彼此对视一眼皆未说话，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然而，姜妧一向不怕生，她从袖袋里摸出用绢帕包裹的马蹄糕，掰开一半递过去。
杨觅音眼前一亮，顿时没了生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就此，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见如故，从家在何处到姓甚名谁，再到近日所见所闻通通聊了个彻底，大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候在一侧的春汐凝语望天。
这下，她们小娘子的天性可算有地儿释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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