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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奔马


褚绥宁将糖画举到唇边,微微咬下一口翅膀。

        带着焦香的糖味在舌尖蔓延开,明明在宫中珍馐美味尝得不少,各种精细的糕点也应有尽有,褚绥宁却觉得同今日这糖画的味道都不相同。

        她收过的贵重玩意儿多得数不胜数,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因为一句随口之言,便将这民间最普通的小食送到她面前。

        最平凡的东西,却最教人动心。

        褚绥宁敛目低笑道:“多谢。”

        秦恪之打量了几眼前头拥挤的人群,引着褚绥宁继续朝水云间酒楼的方向行去。

        这是朔城内最为繁华的地段,褚绥宁与秦恪之原本隔着几步距离,被人群推挤着走了一段,变成了几乎一拳之隔。

        夜风寒凉,吹起青丝几缕,轻柔抚过秦恪之的发梢。

        去岁之际襄阳公主府于宫外落成,褚绥宁虽然不必日日待在宫中,偶尔也能歇在自己的公主府里,但即使轻车简骑出门,也免不了还有一群随身伺候的宫女太监。

        这里却远隔京城,街上行人往来匆匆,无人关心身侧擦肩而过之人究竟是谁。

        若有人会多回望几眼,也不过是因为并肩而行的这一对男女容貌实在出挑。

        褚绥宁还是第一次能这般轻松地在长街之上肆意闲逛。

        鸦青夜幕之上弯月如钩高悬在空,水云间的招牌就在月下迎风招展。

        秦恪之看着眼前灯火明的高楼,道:“到了。”

        褚绥宁正欲说话,却听见前方的街市上传来骚乱之声。

        一匹失控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蹄踏翻了沿路不少货摊。这马儿四蹄强健有力,昂首发出刺耳嘶鸣声,行人慌乱之下纷纷躲闪,竟无人能制住这批发狂的马。

        瞬息之间,奔马已至。

        事发突然,褚绥宁不察,肩膀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撞。剧痛之下左手下意识松开,只缺了一点翅膀尖的糖画凤凰落到地上碎成几段,后来人的靴子一踏,混着路面残余的积雪,瞬间便成了一片泥泞之色。

        “小心。”秦恪之反应极快,将褚绥宁往身后一拉,避开杂乱的人群。他薄唇紧抿成线,面上神情生冷,隐约露出怒色,“可有伤到?”

        “未曾。”褚绥宁摇头,盯住奔马行来的方向,脸沉如滴墨,“闹市纵马,好大的胆子!”

        “臣会去查。”秦恪之将褚绥宁往安全的内侧一推,解下腰间长鞭,瞳色又沉又暗,死死盯着快要近前的马匹。

        一片混乱的街心跌坐了个三四岁大小的女童,满街行人皆仓皇躲避,无人顾及得上她。

        女童梳着圆髻,似是被吓得狠了,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一动也不动。马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踏到女童身上。

        有人尖叫起来,声音嘈杂刺耳。

        电光石火之际,本该落下的马蹄却迟迟没有动静。

        只听见骏马昂首尖锐长嘶,半身立起。一条长鞭缠在马蹄之上,鞭身绷得笔直。

        长鞭的另一头牢牢握在劲装青年的手中,他面容冷峻,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指骨也因发力而泛白,身形却屹然不动。

        稳稳将这发狂奔马的冲势控制住。

        一声沉闷巨响,骏马轰然倒地。

        藏身在人群中的暗卫立即上前制住随时可能再次暴起伤人的马,剑锋锃亮,过处溅起猩红热液。

        褚绥宁下意识长舒了一口气。

        “我的儿!”女童的母亲发疯一般从人群中奔出来,抱住孩子放声大哭。

        秦恪之收好长鞭,将有些发抖的右手藏到身后。妇人随即转身,对着秦恪之连连磕头道谢,力度之大,眉心很快便通红一片。

        “夫人不必道谢。”秦恪之弯腰虚扶了妇人一把,又极快地守礼避开。

        秦恪之的侧脸线条清晰,剑眉微微蹙着,似透出几分压抑的火气。

        可是同这妇人说话的态度却十分温和。

        褚绥宁走到秦恪之身侧,道:“侍卫已经去查探了,且等结果吧。”

        她的声音平静,却又透出几分寒意。

        妇人又再次福身,这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秦恪之上下打量了褚绥宁几眼确认真的没有受伤,才道:“那先进酒楼等候吧,外面人多噪杂,以免再生事端。”

        依照晋律,闹市纵马仗五十,若伤及行人则视伤者轻重程度再行责罚。

        敢在闹市纵马之人极少,这马发狂得很是蹊跷,秦恪之心下怀疑,只是按捺住等侍卫查探结果。

        襄阳公主才到边城第二日,就有诸多地方官员得了消息,到夜晚又如此罕见地遇见阔街之上发狂得骏马。

        秦恪之无法说服自己这一切皆是巧合。

        褚绥宁并不只是个身份高贵的公主,她还是朝中掌权的户部重吏。

        若她在这里出事,那整个云骑营以至朔城之人,全都难辞其咎。

        “本宫真的没有伤到。”褚绥宁察觉到秦恪之的眼神,才突然想起他胸前那道极长的伤,心里一惊,道:“倒是你……方才定然牵动到了伤口?”

        秦恪之这一身玄色劲装哪怕真的有血渗出也不能轻易察觉,他闻言反而微微勾起唇角,不甚在意道:“不会有什么大碍,臣早已习惯了。”

        旁人看来也许这伤触目惊心,但刀尖马背之上博命的人受伤早已是家常便饭。

        想要截杀他的人从不会因为他伤重而心软,于他而言,只要还能撑着一口气动弹,便都算“没什么大不了的伤”。

        褚绥宁不疑有他,当真以为无事,便放下心来,“那就好,先进去吧。”

        秦恪之拂袖欲走,余光却瞥到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人。

        这男子一身普通布衣打扮,身材中等,相貌平平。走路之时一瘸一拐,没杵着拐杖,步子却走不慢。

        秦恪之的眼神一沉。

        “程歙。”秦恪之转头喝道,“保护公主入内!”

        他话音落,人已似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男子见秦恪之追来,咬牙低骂了一声,拖着伤腿便朝人群最密集的地方窜去,两人在几次呼吸间就不见了踪影。

        应声出现的侍卫程歙在褚绥宁跟前垂首道:“公主,这边请。”

        褚绥宁微咬住下唇,她不知秦恪之如何一眼发现那名看上去普通至极的男子有问题,但也明白自己不宜多去添乱,当下应该寻个安全的地方等着秦恪之与侍卫的消息。

        她便点点头,转身进了酒楼。

        朝堂制衡之道秦恪之或许不如她,但这些行伍之中的道理弯绕她却远远及不上他。

        只能平复好情绪,耐心等他回来。

        店小二很是机敏,见褚绥宁气质不凡,忙带着笑将她引上二楼雅座。

        方才在外没有心思仔细打量,走进才发觉内里别有洞天,一应陈设摆件皆是上品,人流如织,一点不输京城半点。

        从楼梯上望下去,大厅正中搭建了个极为精巧的台子,穿了一身短衣长裙的胡姬站在其中,于方寸玉盘之上翩然起舞。

        腰肢纤细柔软,腰间金饰环佩,叮当作响。

        台下阵阵叫好声此起彼伏。

        褚绥宁淡淡道:“倒是个好地方。”

        小二笑着提醒她小心台阶,脸上带着笑意,“客官有所不知,在朔城咱们家称第二,就没有哪家酒楼敢称第一!”

        褚绥宁斜眉道:“是吗?”

        “那是自然。”小二为褚绥宁推开雅间的门,又支起红木窗檐,透过窗檐便可将楼下景致一览无余。

        房中燃着淡淡薰香,气味清甜却不刺鼻,倒真如小二所说,连薰香都是别家比不过的好东西。

        褚绥宁一撩衣摆坐下,“上一壶你们这最好的茶,再来几样点心小食。”

        程歙默默在褚绥宁身后站定。

        小二将雪白方巾往肩膀上一搭,喜笑颜开道:“得嘞。”

        “等等。”褚绥宁屈指轻扣了下桌面,沉吟道:“你们掌柜的可在?”

        小二为难道:“这位客官,掌柜的他向来事多,小的也不常见……”

        “哐当”一声沉闷声响让他下半截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小二狐疑地看向被褚绥宁随手扔在桌面上的象牙腰牌,倏然间瞪大了双眼,颤巍巍跪下磕磕绊绊道:“小、小人参、参见……”

        腰牌质地厚重莹润,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但朔城与西域通商日久,好东西多得数不胜数,自然不缺珍品。

        要命的是其上篆刻的二字。

        襄阳!

        晋国无人不识襄阳公主之名,见此腰牌如同公主亲临,旁人若敢私自篆刻,那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行了。”他吓成这样,褚绥宁不欲为难他,淡笑一声道,“去叫掌柜的来见本宫。”

        小二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一方料子华贵的裙角,立马叩首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他极快起身,因为慌张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褚绥宁低笑摇头,把玩起入手分量沉重腰牌。她并未回头,漫不经心道:“你叫什么名字?”

        程歙恭敬垂首,并不多看,“属下程歙。”

        褚绥宁道:“哪个歙?”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的‘歙’。”程歙沉声道。

        “嗯?”褚绥宁坐直了点身子,“是你家中取的名字?”

        “属下是孤儿,只知一个姓。”程歙道,“名是上将军将军赐。”

        褚绥宁若有所思,不再开口。

        秦恪之给下属取名为“歙”,究竟只是单纯想取其意,还是为了日日警醒他自己。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

        褚绥宁单手托着下巴,敛目沉吟。

        水云间的掌柜来得极快,亲自用托盘端了茶水与点心,小心翼翼在外叩响门扉。

        里头传来清冷的女声:“进来。”

        掌柜年约四十上下,眉眼轮廓略显深邃似胡人,又依稀有着几分汉人的样貌。

        雍州地处三国交界,通婚日久,这样的长相在朔城倒非十分罕见。

        他于此处见过的达官贵人不少,其中皇亲国戚也并非没有。乍一听襄阳公主驾临惶恐了一瞬,又极快稳住心神,明白这是个不能怠慢的祖宗,战战兢兢亲自前来招待。

        端坐在上的姑娘单手撑着下颌,面色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暗红色的宋锦裙摆铺散开,衣料非极端贵重却有玄机暗藏,金丝银线穿引,错绣而成的大片牡丹婷婷绽开于上。

        这样精巧的绣技,比华贵的料子更加难得。

        掌柜恭敬跪下行礼,同时也不动神色地打量着桌面上还未收起的腰牌。

        程歙悄然上前,为褚绥宁斟好茶水。

        褚绥宁把玩着茶杯,淡淡道:“掌柜贵姓?”

        “不敢当公主此问,草民姓李。”掌柜眼光何起毒辣,只需几眼便能确定那腰牌并非赝品,心下一紧,更加陪着小心。

        “李掌柜。”褚绥宁视线在楼下的热闹里转过一圈,复又落到掌柜的身上,“这样热闹,生意必然差不了罢。”

        她的神情冷肃,委实不像来闲话家常的样子。

        掌柜额间落下冷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话。

        尽管雍州远离京城,襄阳公主行事如何果断狠戾,不输身为太子的兄长丝毫的传言却实在听得不少。

        去岁永州官吏克扣赈灾粮饷,隐藏实际灾情瞒上不报,因其刺史为齐王族亲,无人敢置喙此事。她竟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快马加鞭带兵直入永州,当场命人斩杀永州刺史,破开库房放粮赈灾。

        事后才于朝堂之上先斩后奏,质问得齐王一系哑口无言,隔空狠狠给了齐王一个耳光。

        她虽是女子,又生得年少娇柔。但行商之人最善察言观色,掌柜无论如何也不敢将褚绥宁当做不知世事的深宫公主。

        “行了,起来吧。”震慑目的达到,褚绥宁后仰放松倚靠在椅背上,施恩一般道。

        掌柜松了一口气,连忙起来垂首站好。

        门扉却在此时在此被扣响,推开瞬间带进一阵抚琴击鼓的热闹乐声。

        是先前去查探的侍卫与秦恪之回来了。

        他面色冷沉,身上似乎还有寒夜的露气,手上提了盏仅有一拳大小的糖画灯笼。

        褚绥宁道:“你这是……”

        “人已抓到,先行押送回去了。”秦恪之将这盏极为精致小巧的灯笼递到褚绥宁面前,“剩下的糖不够再重新做一只凤凰了,臣顺道给殿下寻了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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