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述往事悲恸离人心

指姆娓娓讲道：“到现在我都能清楚的记得那时母亲的笑容。她十分的温柔漂亮，笑的时候脸颊上各有一个酒窝，笑起来十分的慈祥，不笑的时候也很可亲。然而那天之后，我就再没见她笑过。

我的生辰庆典活动还在继续，那天晚上，我偷偷跑出去看仆役们放鞭炮。原本二哥一直跟着我的，可后来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我也不怕，一个人坐在石台阶上。

突然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男孩跑过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团稀泥朝我丢过来，嘴里还大叫，‘死妖精，你把我妹妹害死了，还还得我娘亲卧床不起！你个害人精！’

那一团稀泥打在我的辫子上弄脏了红绸带，我心疼极了，大喊道，‘我不是妖精！不是害人精！’

这时又有几个小孩子围过来，他们七嘴八舌，都说我害死了他们的妹妹。有一个胆子大的跑过来拉扯我，我转身想跑，有人拽住了我的辫子，将我推到在地上。”

姜颉彦听的心疼，忙问：“你们家的那些个仆佣呢？都没人发现你被欺负了吗？”

指姆姑娘摇摇头，“鞭炮声震耳欲聋，到处都是看热闹的人！我们家的人都没发现。有旁的乡民发现我被那些孩子欺负，可都假装没瞧见。忽然，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拽掉了我的手套。四周安静了一瞬，那些孩子又扑过来要脱我的另一只手套。我拼命不让，他们死死将我按住，终于还是得逞了。那些孩子将我的手举得高高的，大声喊道，‘还说自己不是妖怪！不是妖怪怎么会十根指头全是拇指！’”

说到这里，她缓缓摘下手套，在油灯跳跃的火光之下，那一双手洁白小巧，只十根手指均是大拇指的形状。这一畸形的手看起来其实并不吓人，只不过有些奇怪罢了。黑蝙蝠说不了话，将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看。指姆姑娘也不害怕它，任由它看个够。姜颉彦觉得它这样太没礼貌了，刚要将它拉回来，白冉已经先动了手。他将黑蝙蝠的头按到桌子底下，用脚踩住它的一只翅膀，任由它扑腾也不放开。

姜颉彦捏住黑蝙蝠的后脖颈，将它从白冉的脚下解救出来。见它气鼓鼓的大有要与白冉打一架的样子，便用手轻轻在它后脖颈上挠了挠，又顺了顺它黝黑的皮毛。黑蝙蝠被他挠的很舒服，便在他身边蹲下，暂时将白冉欺负它的事情丢开。

指姆姑娘继续道：“这时围观的人不光是小孩了，还有大人。

有人大喊道，‘把这个妖怪的手剁了！’

有人附和，‘对，剁了！’

我拼命大哭，终于惊动了放鞭炮的仆人。他们想要过来救我，那些人将他们拦住，不让他们过来。这时吴真忽然持着一只烧的旺旺的火把冲过来，他势头极猛，把围住我的人群冲散了，然后跳到我的身边，将我护住。经过他这一冲，我家的仆佣们也冲了进来，一个仆佣将我抱起，跑回了景园！

我爹爹知晓此事后，十分气愤，觉得受到了极大地侮辱，要去找族老们开祠堂讨公道。母亲却想的更长远，她拦住爹爹，让他忍过去。可爹爹在南郭镇一向颇受尊敬，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还是去找了族老们。

开祠堂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几乎全镇的人都到场了。族老武梁云问那些小孩为何要欺负我，那些小孩纷纷说我害了他们的妹妹，害了他们的母亲。还说亲眼看到我是个妖怪。一开始还只有那些小孩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后来大人们也加入。

武强说，‘我老婆给我生了三个儿子，一直养到七八岁，全都平平安安。自从她出生了，我的儿子们一个接一个的摔断了腿！她就是个扫把星灾星！’

武三一说，‘我家里世代养猪养鸡，镇上哪一家没吃过我家喂养的猪和鸡。从前一直顺顺利利，自从它出声，家禽接二连三的害瘟病。这一定不是巧合！’

武夏光说，‘我家的麻油铺从前一直盈利，自从她出生就开始亏钱……’

好多人站出来，每个家庭都在述说自己家不如意的事情，他们认为这些事情无一例外都是因为我造成的。”

“这太荒谬了！”姜颉彦气氛的说。

“听起来荒谬吧！可众口铄金，他们个个义愤填膺，一边述说一边质问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母亲将我搂在怀中，她哭着辩解，说我是她十月怀胎所生，并不是什么莲花赠送的孩子。我的手指先天畸形，可这也并非我所愿。

我爹爹大声驳斥他们，‘武强，你在院子里挖地窖，三个儿子接二连三掉下去摔折了腿，这种事情也能赖到我女儿身上么？’

问武三一，‘难道我女儿出生前你们家就没死过家禽吗？’

又问武夏光，‘你的麻油铺还有过盈利的时候吗？我女儿出生之前，是谁来我这里借钱周转？’

那一天吵得那样凶，我在母亲的怀里瑟瑟发抖，父亲站在我们前面，像一堵坚实的墙壁，把那些流言蜚语一一驳斥回去。开祠堂并没有换来任何道歉和谅解，最后不欢而散，全镇的人几乎都跟我们家决裂了。当父亲领着我们离开的时候，有人大喊，‘武藕发你别得意，你现在当她是个宝，等霉运到你头上的时候你就知道厉害了！就知道我们不是胡说吓唬人了！我们都等着看，看你倒霉的那一天！’众人纷纷附和，‘对，我们都等着看，看你倒霉的那一天！’

回到家中，爹爹对我和大哥二哥讲，‘别人等着看我们笑话，那我们更要团结一致，让他们知道，我们指姆不是妖怪！’

可厄运还是降临了，半年后的一天，我的两个哥哥被同时发现溺亡在镇外的荷塘。可他俩水性那么好，根本不可能被淹死！我的父亲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哥哥们的死击垮了他。家里请了法师来替哥哥们超度，那法师看见我大惊，说我命格极凶，克父母兄长及他人。爹爹信了他的话，不准我进灵堂。实际上从那天过后，他基本上不准我出屋子，也不准母亲来看我。仆佣们互相推诿都不肯来照料我，只有吴真哥自愿留在我的院子里，照顾我生活起居。

没过了几天，武辰家修房子塌了一面墙壁，将他儿子的双腿都砸断了，他领着人冲到我家中，说我施妖法害人。爹爹问，‘你想怎么办？’他说，‘我儿子腿断了，你女儿就断腿陪我！’”说道此处，指姆姑娘沉默下来。

姜颉彦看向她的双腿，问道：“你爹爹是不是答应了？”

指姆姑娘眼里是无尽的伤痛，“我爹爹他那时应该已经同那些乡民们一样，认为我害死了哥哥。他没有答应，但默许了。

母亲拦不住那些人，他们冲到院子里，将我从屋里拖出来。吴真冲过来要保护我，却被他们一棍子打晕了。

我声嘶力竭大喊母亲和爹爹，听见母亲也声嘶力竭的回应我，人圈将我们隔开，我看见那个大汉手里举着一只船桨，他将那船桨举得高高的，然后重重拍到我的腿上。

我不知道他到底打了我多少下，因为我很快就晕了过去。等我疼醒的时候，发现双腿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像两条破布袋拖在我的身后。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她双手用力绞在一起，身体有些微微发抖，“疼，太疼了！我疼的醒过来，又痛晕了过去！母亲拿着剪刀要自杀，逼迫父亲去给我请大夫。可镇上的大夫怕得罪其他人，都不肯来给我诊治。还是吴真哥跑到东郭镇请了一名大夫来。我的双腿在那次以后就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从那天以后，就是吴真哥每天将我抱进抱出。晴天他将我抱出来晒太阳，雨天就将我放在窗口，让我一伸手就能接到雨花。

那次之后，母亲和爹爹几乎决裂，他们常常吵架，隔着一个小花园都能听到他们生气摔东西的声音。爹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他纳了三房小妾，想要再生出一个儿子来。可过了好几年，一直也没有成功，反而他的身体还每况愈下。

有一年冬天，他重感冒加上哮喘，又请了术士到家中来开坛做法，那术士说，我吸了爹爹的精气，所以他才会生重病。解决方法便是不让我见光，只要一直关在黑暗的地方，就不能再吸他的精气了。

爹爹信以为真，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地下室，将我关入黑暗的地下。吴真哥不忍心见我受苦，想要偷偷带我离开。可惜没能成功，我们二人刚一出景园便被人发现了，乡民们将我们扭送回来。爹爹把吴真打了一顿，将他赶走了。

他这一走就是好几年，我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石室中生活，虽然苦不堪言却也没想过自杀。因为母亲会偷偷来看我，而我也相信，吴真哥会回来找我的。

如此苦苦熬下去，终于叫我等来了吴真哥，他把我最宝贝的一面拨浪鼓带来给我，那是我二哥送我的一岁生辰礼物。吴真哥说，‘小姐，你再忍一忍，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

那时我想，这个世界上还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再苦也能熬下去。而吴真哥信守诺言真的将我带出苦海，给了我一个家……”

姜颉彦再也听不下去，他慢慢站起来，道：“抱歉，我想，出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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