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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不宜开花


其实那就是不久前的事,可是镇上几乎没人提起,大概是不愿提起,所以很多人就选择了忘记。

        金银花盛开的季节,天气仍然没放晴,黑惨惨的像是可以流下墨水来,早上五点多的时候可以见着些人影,墨水是不见,倒是有大朵大朵的绒雪在天空随意飞舞,和着风,飞起来没完没了,沾上粗糙的泥质潮湿公路也不化。

        自上街并入下街的公路相当的陡,街道两旁泼出的水如两条鼻涕一直向下方延伸,溜滑溜滑的。相当的安静,雪花的落地声,可以听见,就连开门的吱呀声也没有,走路也是小心翼翼的,只是偶尔有高跟鞋撞击地面的声音,于是小镇便在这个时候醒了过来。每个人都张大了耳朵听着,又一个外来物种,他们这个地方没有人穿叩击地面会发出声响的鞋,一律的手工布鞋,破布打了浆糊叠在一起,男人的不露脚背,女人的露出脚背,男人的只有黑色一种,女人的有红底带着碎花还有自己用彩线绣着花的。这里没有鞋厂,所有的鞋,基本上都是自己做,依照用书纸裁剪出的鞋样来做鞋,所以哪家的花样画得好,人所尽知。下雨时聚集了一帮人,不分男女老幼,专门为看花样,学花样,椅子放在靠门的位置,边说边看屋外的雨,沿着房檐扑簌簌流着,看着挺活泛,就像变了珠子蹦来蹦去。

        不远处的山顶上是一座英雄纪念碑,碑底的字全是繁体字,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认得出,年轻人认出碑上的名字先是感叹一番,然后像猜字谜一样慢慢来,老人们也不急,向他们慢慢诉说,一切都是变化。

        这里的人们习惯走在雪中,为着一种特别的美,即使风再大,雪再大,也不把脑袋藏进衣领里,也不缩着脖子走路,没什么特别的信与不信。门上有贴过对联的旧迹,常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把对联一律扫成了白不白、红不红的,除了粘在浆糊上面的一点儿还附在门上,其他的都被下风向吹来的炊烟给抹灭了痕迹,靠近房子你至少就可以闻出这样的房子至少已经在烟中被淘洗了几百年。

        明明还不是花开的时候,如此寒冷的冬季,金银花开了,整个镇像在牛乳中洗过了一番,金银花弥漫着弥漫着就变成了实实在在的牛乳,都给泡在里面了,酝着的是寒冷的气息,酿出来就成了温暖的了。

        夏印藏钻进了一片旧纸堆中就再也没有出来,很多人都记得,从那天开始他就不吃不喝了,虽然看着有些枯瘦,但还是一个活物,不是眼珠子间或一轮,而是滴溜溜地泛着光,是一双只有猫才有的眼睛。直到很多年以后,才被他妻子柳央发现,多年来这样的场景是没有出现在她梦中的,可是今夜偏偏就出现了,而且好像还不是梦,她当时就给弄糊涂了,说是做梦吧,自己好像又是睁着眼睛的,说不是梦吧,可是在脑中又有记忆,跟真的没什么两样。在黑暗中她披衣起床,多年来她已经熟悉了这个房子的角角落落,所以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的摸到开水瓶,然后摸着杯子,很自然就把水倒进了杯子里。

        就在她端着水杯朝自己房间走去的时候,她习惯把水端进卧室里喝,不经意间她朝夏印藏圈禁他自己的地方瞥了一眼,多年以后她回忆说她从没后悔这样看过一眼,她一直以为是她这一眼的功劳,虽然她为此付出了一点代价,那杯水很自然地就从她手中滑落,不偏不倚正中她的脚背,水花四溅,她感到了疼痛,但是没有叫出声,叫出声的只有杯子。夏印藏带着他那两个泛着绿光的灯笼走出来,死死地盯着未及叫出声的妻子。

        怎么啦?语气平静,柳央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前的这个人她熟悉又陌生,他的气息说明他的确是她的丈夫,但是她所看见的,又能说明什么呢?她有些惶惑,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她笔直的站在那里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就足以说明她不害怕眼前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将是她一生的依靠,她又怎能如此轻易地被吓到?她始终这样认为,而她的女儿却总说这是她的糊涂。

        没,没什么……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里有几分颤抖,不过颤抖的声音很快就被瓷片的碰撞声给淹没,夏印藏蹲下身在捡拾摔在地上的瓷片。黑暗中两个人蹲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捡拾着碎瓷片,无意间两人的手碰在一起,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冲动再次被激起,他一手将她按翻在地,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摸索。

        两人结婚十多年,并无孩子,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过错,也许,双方都没有,再也许,双方都有。这样的问题好像很普遍,所以也就没有人再去追究,头两年的激情过去之后,他们就此开始了分居生活,夏印藏总是待在他自己搭建起来的那间小屋里再也没有出来过,柳央很少去打搅他,就连平时有事需要征求他的意见,也总是轻言细语,仿若一声一声轻柔的猫叫。她一个人默默操持着家务,还有地里的一切农活,还好只有两个人,所以靠她一个人还能支撑下去,这次丈夫听见自己打碎了一个杯子就如此主动地出来了,看来自己以前就不该如此循规蹈矩的活着。循规蹈矩的活着别人永远不可能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脚背上冒起水泡,她可以明显感觉到水泡鼓胀起来那种紧绷的感觉,一碰就会迸射出来的那种,他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她也任由他抓着,还有碎瓷片在地面滚动的声音。

        谁也没有料到,夏印藏又无声无息的恢复了正常,第二天他便走出来一如既往的和人们打招呼、说笑,许多人看着他,都不敢开口,这么多年他就像从这个小镇蒸发了一般,就在人们都已经习惯的时候他却又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从他眉眼间看出他变得更加谈笑风生,他也不管人家对他做出何种反应,依旧只是自己做自己的。

        窗外的阳光就像突然打开了缺口,向着那间小屋流泻不止,柳央这次真正进入了他的那间小屋,她尝试如许年,却只获得悄然一瞥的机会。她原是想进去把这间屋子收拾一下另作别用的,比如说把家里那些平时不怎么用的家具都挪到这儿来,她陪嫁时的有些红漆家具有的已经掉了色,而且有的根本用不着,放在经常有人出入的地方也很占地方。置身于这间小屋时她感觉以前的感觉原来都是幻觉,甚至可以说这里比外面更加敞亮,她忽然找到夏印藏愿意待在这个地方就算不吃不喝也不愿意出去的原因,现在就连她自己,也不想出去了,不过摆在桌上的几个黑色毛笔行楷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觉得她是从梦中醒来的,白色的宣纸上那四个字很平静的躺着。宛若陷入睡眠一个个姿势各异的人体。

        风吹起了宣纸的一角,有一个字被遮住,她慢慢走过去,黑色墨迹间似乎有些泛着金光的东西,像阳光走过留下的痕迹,在这时显得格外耀眼,夏印藏的书法在这一带可是出了名的,在许多人看来,他写的字浑然天成,虽为人所写,但透出的却不是人气,而是灵气。直到她灵魂开始飘飞的那一刻,她仍然认为他的丈夫藏无所不能,她与这个男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如许年,那份情不容置辩。

        第二天,“不言花开”这几个字被装裱起来在门前竖了起来,有人在赞叹他的书法之余,问起他这四个字的意思,他便显出一副老成的姿态,随便写的,随便写的,没什么。听起来是在解释,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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