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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二十六章 燃烧,燃烧


所有的安居镇人都知道那场火,腾空的烈焰整整烧了一个多小时,灰烬飘上人们的脚背,裤管,腰带,头发,拍不掉,擦不净,洗不去,几月之后的某天清晨,人们发现那些带有粘性的灰尘全都消失无踪,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那个冬季被大火烤得无比炎热,有时候即使坐着不动,也会出一身汗。至于后来有人说亲眼看见天上掉下火星,正好落在那房子上,纯属讹传。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些都是上天的旨意,他季竹斐世代的手艺到他注定要终结。

        冬天的阳光时间晒得长,才有一点点温度,尤其是安居镇的太阳,冬天的风早已把热气吹散了大半,他逆风爬上一面缓坡。他想起安葬夏印藏后的那个午后,季竹斐曾用左手拍过他的右肩。如今想来,比这冬日的阳光温暖。由于这面坡向阳,所以只剩下零星的几点雪,踩在枯草上,已融化的雪水漫上来,打湿了鞋的边沿。放眼望去,整面山坡腾起雾气,幕后的景象似有若无。找到一块地面干得差不多的地方,他这时才发现汗水已经湿了贴身穿的衣服。把外面的黑色大衣脱下,叠成三层,铺在地上坐了下去。

        从这面坡上可以俯视整个安居镇,仍是一横一纵的两条街道。在四周白雪的映衬下显出古旧的灰色,仿若白纸上的一横一竖。他很想找出那个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坐着度过整天时光的地方,那个地方坐落在对面的山坡上,安然无恙。他已去过那里,里面空无一物,唯余长出的已经干枯的荒草。他不明白季竹斐为何要把那里面的根雕转移到家里,难道一切都是命定?

        这几年,他混迹在高楼林立的大城市中,他照地址找到了一家又一家他以前根本就没听过的地方。城市里所要找的都是可以说出特征的地方,他可以向别人一遍又一遍重复堆砌的汉字和数字。你要去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可是这里,他此刻要找的地方,他该如何用语言加以描述?有风从背后扫过来,树林里有惊飞的鸟,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后背发凉,是刚流出的汗正在蒸发。觉得有一种所有东西都被掏空的空洞。太阳已从当头西移了很长一段,他从地上站起,觉得头一阵发晕,站定了片刻,从地上抓起衣服,顾不得摘下粘在上面的枯草。顺手搭在肩上,快步向坡下走去,跟生了风一样。

        当他重站在街口的刹那。他觉得是阳光特地移到他这边,为他照着前面所要走的路。还好鞋匠还在那里,多年以前,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拎着夏印藏洗得干净的,已穿坏的鞋来这里。有时为了多拿几双,他便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来这里放下鞋时,手上勒出深红的印记。多年以后,他始终记得,在进入安居镇的上街口处,始终有一个戴黑色绒线帽,面容苍老而和蔼的老鞋匠。老鞋匠仍围着蓝色格子布的围裙,那由他自己用一把废弃的雨伞的面料缝制而成。坐在椅子上,他的围裙可以把椅子的四条腿都遮蔽,从前面看,只能看见他类似半蹲着的身体。颇为滑稽。

        鞋匠此时正把一双解放牌球鞋放在立杆上,一手摇手把,一手在机器下面快速挪动。机器发亮,明显刚擦过油。您好,可以在您这里坐一下吗?他用手指了指放在鞋匠旁边的一把椅子。鞋匠抬起头,看见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站在他面前,眼中现出惊异。啊,当然可以。他知道,这个老人平时最喜欢和别人闲聊,不过据他所知,可以和他闲聊的对象只限于和他年龄相仿的范围之内,其余年龄段的人他还不屑一顾。也许只有年龄相仿,才能找到共同话题。

        他把衣服穿上,坐在鞋匠旁边的椅子上。鞋匠只抬头看过他一眼,只后便一直低头,忙于手上的活计。他在旁边专心看着不说话,其实有好几次是欲言又止。街上的人不多,许是这里是老街的缘故。此处是乡下人赶集的必经之地,却相当安静,街道一边是破旧的废弃摇摇欲坠的房子,一边是一家卖馒头和包子兼豆腐的小店。没有店面,只放几个煤球炉子在门前,每个炉子上面又放着铝制的大蒸笼,蒸笼里嗖嗖冒出热气,使得门前一贯烟雾缭绕。

        不是本地人吧?年轻人。哎,他回答,心不在焉。再看时,老人已将补好的鞋放在一边,不仔细看,的确很难看出鞋头新缝的一条军绿色的布。老人又将刚刚问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点了点头。唉,这些年,我们这个地方几乎都没什么人来了!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鞋匠边说边用手拂去留在围裙上的灰尘。过了半晌又问,这时候来是有什么亲戚在这里吗?他想起今天是大年三十,这样说来还的确特殊。他笑着说,不是有亲戚住在这里,是听说这里有一位有名的根雕艺人,我父亲喜欢根雕,所以来看看。他觉得舌头有些打结,勉强说了出来。鞋匠若有所思地点头。哦,是这样啊,他把剪刀放在腿上,似乎陷入了深思。哦,是这样啊,不过很可惜呀,你只怕白跑了一趟呢!夏安居故意现出惊异的样子,要是你提前一年来,或许……。老人顿住,不说了,唉……他摇了摇头,一切都是命啊!鞋匠又拿起放在腿上的剪刀,用海绵在装着油的碗里蘸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那这位根雕艺人是?未等他说完,鞋匠便摇了摇左手,他顿感失落,看来要想从鞋匠口中得知什么已不可能。不料他鞋匠站起来,脱下围裙,昂头看了看天说,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老头儿也要过年,就收工了吧!年轻人,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去我那里坐坐,离这里不远。他还记得走出镇口右转,就是一条僻静的小路,再沿着小路走上一百来米就是老人的两间用水泥石灰修筑成的小屋。一大丛竹子掩映在屋前,只可零星看见灰白之色。

        鞋匠从椅子下面摸出用好几块伞布拼接而成的一大张布。盖在机器上,有几处压在里边,他急忙去帮老人,学着老人的样子,把布周围用木板压好。这样,没事吗?鞋匠把这项工作做得一丝不苟,安居镇上就他一个鞋匠,但他做事从不马虎,有人看他一孤身老头,谁家做了新鲜的饭菜,就差孩子给他送点过去。夏安居还记得季宁和常做这事,她和其他孩子唯一的不同便是送饭菜的时候从不在路上玩。有的在路上贪玩的孩子,饭菜要么是弄泼了,要么是自己偷着吃了,或者是用来讨好某条穷凶极恶的狗了。

        放心吧,没人会要我这台机器,即使有人搬了去,他也不会使。他想,老人还是一如当年那般自尊自信,这台机器,也是,他想,它应该比老人更老了吧,骨架看着都不堪一击,挪动挪动位置说不定就会散架。多年以后,季宁和总会想起母亲差她给老人送菜时的满面笑容,她也记得,为这件事,奶奶总是不很喜欢母亲。如今皆成过往,道理明白了一些,回忆起来有几分温馨,无有当时冲门跑出的决绝。她害怕全四爷家的恶狗,每次去的时候总会叫上夏安居或夏留声。夏留声多不肯去,因为她曾经壮着胆子接近那条狗结果一败涂地,甚至还被那条狗咬了一口,那段时间学校正在极力宣传要求学生必须注射狂犬疫苗,夏留声硬是被逼去打了两针。她说爸,人人都说你和咱们镇上那些狗的关系好,你为什么就不能和它们说说我是你的女儿呀。一句话说得夏印藏笑了好几天。连带着也脸红了好几天天。

        很多人看见夏留声就会故意逗她,留声,你爸和狗商量好了没有啊?夏留声也毫不示弱,我爸爸和您商量好了没有我怎么知道?逗她的人也会哈哈大笑。

        太阳逐渐偏西,拉长了走在前面老人的身影,已佝偻的背和连续不上的步伐。他踩着老鞋匠的影子前进,他第一次感到了衰老的可怕。很多事,就连走路也是在力不从心地去做,那事情就麻烦了。他想着他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可不能如此快的老去。他太贪婪,总希望把整个历史,人类诞生以来的细枝末节都一一走一遍。时间开始宣判,判决已下,他希望判他无期徒刑,听清了,原来不是。

        老人打开门,屋内有些暗,他把眼睛闭了会儿重新睁开,眼前清晰了不少。屋里的电灯亮起来。他还隐约记得灯绳就在进门的右侧,靠墙壁贴着。这房子有些年代了,他都跟着我一起老了。鞋匠半开玩笑似地说,柴火架在房子的左边,那里的墙壁被熏得更为黧黑。他在椅子上坐下,老人从一张漆黑的四方桌上摸出打火机。拿着明显已烧过的一头已经发黑的竹篾片,火光突现。要说那件事,是我们全镇人都没有想到的。鞋匠一字一顿地说,时光将他的锐气消磨殆尽,只剩缓慢的速度与近在咫尺的行程。

        腾起的火光顿时熄灭,只留下几点猩红的火星,火星闪了几下也不见了。这么多年从没有发生过的呀!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来自脑海,狠命地跳到胸腔,然后一直停留在那里,憋得实在难受,椅子也开始发出吱呀的叫声。不堪重负。

        我记得那天是元宵节。老人像是很费力地在回忆着。没错,就是元宵节。晚上我都已经睡了,我一向天黑就睡。不过要到很晚才能睡着,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外面像是有人在说话。我还以为是我耳朵有问题了呢,人老了,耳朵就不怎么管用了。老人把已经燃得很旺的竹篾放在架好的一丛松树枯枝里面。枯枝发出声音,火星四溅,升起一层青烟。后来我又听见了,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我也不急,慢慢起床,穿好了衣服。你知道,人一旦年纪大了,身体就不好,一点小感冒,那可真会要人的命,久拖久不好,当我走出来时,忽然看见阿宝那孩子披着衣服,拼了命地往镇上跑。我想这孩子有一段时间规矩些,怎么现在又这样毛毛躁躁的了?我就叫住他。他也没有停下的意思,这孩子,真是越长大越不像话了,从声音可以听出老人的确有些气愤。他边跑边说,关爷爷不好了,季家烧着了。我耳朵不好,偏着头,听见了后面一句:季家烧着了。我还自己重复了一遍,一想这下可不好了。于是连门也顾不上锁就往镇上走。鞋匠讲述的语气与手里的动作仿若他又经历了一遍。他知道,从这里到季家还有一段距离,这是上街,而季竹斐住在下街。等我赶去的时候,唉,就只剩下一些瓦砾了,那个惨哟。

        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流下,像是无意受伤,在自己不自知的情况下滴落的血。他首先感受到的是它的温度。白烟灌满了整间屋,老人起身把通向房门的那扇门关上。年轻人,没受过烟熏吧,不习惯也正常。你看看,我这样都习惯了。没了烟反而会觉得不习惯。这烟啊,可是有大作用的,蚊子就怕它。他眼睛发酸,应该也是烟熏的吧!多年不闻木柴燃烧的气味,不受烟熏火燎,生活,透明得太不自然了。

        鞋匠走去打开前门,烟就一个劲儿地往屋外蹿。屋内的烟奇迹般消失。一阵风来,竹叶互相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若一曲悲歌,响至心底。已经笼上了淡淡的夜色,冬天总喜欢把看得见光的时间缩短。

        哦,后来呢,那家的人没事吧?季竹斐,鞋匠抬头看了夏安居一眼,就是那房子的主人,没什么事,我当时赶去的时候已经被送去医院了,腿部受了伤。说是老太太好像快不行了。鞋匠拿火钳把快燃尽了的木柴捡到一起。他们是……他们现在还住这儿吗?他尽力让自己说的话连贯。不住了,早就不住了,说起来还真是件伤心事儿。他家的女儿本来已经跑出来了,不过好像想起有什么东西没顾得上拿。跑回去拿,怎么叫都叫不回来,那个女孩子,又懂事,又讨人喜欢。那时候,还是很小的时候吧。和夏印藏家的那个男孩子,经常来给我送吃的呢!我一个人,其实也吃不了什么。我就是希望那两个孩子能多来陪陪我。

        他心里先是空洞,然后涌起不安,这样的不安让他六神无主,左手捏着右手,右手覆上来抓住左手。那家的女儿还……老人的话被打断,颇有些不快。他看了夏安居一眼,没消息了,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这件事说起来还真有些怪,起那样大的火,连着的几家住户都跟着遭了殃。屋外的风越吹越猛。从门外涌进来,把柴火堆里的灰卷起来,老人站起来去关门。他脑海中涌现出无数个问题。可他今天实在不想再听下去了,他累了,很累很累,只想找个地方好好躺一躺。这怎么可能?老人只是在给他讲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是他随口乱编,就像他们小时候每次来给老人送东西,老人给他们讲的故事一样,他希望老人在讲完后,嬉皮笑脸地对他们说一句:这些故事都是我编的。他还想到几乎每个童话故事的结尾都是:从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是,他一直在等,没有等到那一句话,时间就此过了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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