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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君王闲事未明间


春光流泻,树影斑驳,水映天地。

        方镜湖等人自小与雍悫伴读,虽然早有君臣之分,但彼此间相处和睦,更难得此次雍悫出外监修水利已久,少有聚时,正逢佳节,行为更是随意。方镜湖坐在雍悫下首,定要他做个见证,与齐冠英、江凌苍两人分出上下。雍悫不置可否,觞杯举于唇侧,欲饮不饮。

        “尚书郎莫不是诓我,怎得还没到?”突然传来的俏语娇音令众人动作暂候,陈致宁惊鸿一瞥,只看见掠过去的红裙。待过一瞬,方见到真面目。魏临风身侧跟着两名女子,一人白衣素裳抱琴而立。另一人蕉黄上襦配红裙,鬓边金蔷薇几朵,秀鼻樱唇不比杨玘端庄,却有三分艳丽,如水双眼灵动地望着他们,坦坦荡荡无一分惧意。

        明月仿佛察觉有道视线掠身而过,待她趁隙回视时又轻飘飘移开,难寻踪迹。她眉头轻皱,眼睫轻颤几回扫过雍悫,暗自思索。宋怀峦是公主之子,魏临风是郡王之孙,与他们结交之人自然非比寻常,不知都是哪家子弟。

        宋怀峦并不替他们引见,早坐回原位,手举觞杯,懒散抬手道:“可算是静之灵敏,竟让我请回参加春选的两位娘子。平川,你离京前还叹不能一见杨子玉真面目,如今人在眼前你也认不得么?”

        方镜湖大惊,在红白间来回打量,瞥见魏临风示意杨玘为谁,方磕磕巴巴道:“你就是杨玘?”一句话早失伶俐,引得众人大乐,连杨玘脸上都现薄红。

        明月不知何故,又听齐冠秀温声解围道:“年前因你所做《梅赋》,平川被他的父亲责骂几回,你不要见怪。”

        他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正正好让围坐数人皆可听见。方镜湖又羞又急,面上绯红一片,大声怒道:“小郡王你又揭人短!”

        明月闻言眸中一动,须臾如常,只留眉眼弯弯。笑意盈盈的模样落在陈致宁眼中,就如同银钩轻划,于心弦留下道道痕迹。久远前的倩影自心湖深处渐渐浮现出真真切切的面目,令人怅惘若失。

        “你的琴是出自云氏?”笑谈间忽听一人问道。

        明月抬眼相觑,江凌苍眉目柔和,身穿的月白绫袍与背后天色相融,在场之人无一人能比得他雅致,只是目光所及唯有杨玘怀中之物。而雍悫闻言手中一顿,凉州云氏最善斫琴,千金难得。他曾谴人求独悠琴以做江凌苍生辰贺礼,竟被人捷足先登。

        杨玘轻浅一笑,道:“祖父有一至交好友曾去凉州求来此琴相赠,郎君亦善琴焉?”

        江凌苍答非所问:“听说云氏自有名琴惊雷,与它相伴而生的名为独悠,可是此琴?”

        杨玘不答,只坐下浅挑七弦,音韵清越,绕林回响,实为上品。江凌苍闻之欣然,手指拨动,琴音温劲透润,鸟雀听声振翅,翱翔飞空,也非凡俗。两人相视一笑,皆整神容,指下弦音轻奏,泠泠如泻玉,一柔一刚,一冷一温,初时肃穆,再度静洁,继而激越,复归平和,恍然身处凌霜孤山,归去有暗香盈袖。一曲罢,内庭寂寂,不闻人语。

        直至雍悫淡淡一笑,双眸自杨玘衣裳一扫而过:“往日只道少惠琴艺绝佳,今日棋逢对手,难得。”

        江凌苍手抚琴额,也称赞道:“名琴妙手,三日绕梁。”说罢起身对宋怀峦和魏临风深深一礼,谢二人相邀。

        宋怀峦靠着魏临风肩膀,眼瞟着明月大笑道:“你与我们行礼作甚,若不是有人歌声清亮,也引不来这曲《梅花引》。”

        见江凌苍又要躬身作揖,明月连忙偏身让过不敢受。倒是陈致宁在侧安抚道:“他一向琴痴,你不要见怪。”

        明月在凤城亦有耳闻奇人怪事,听言抿嘴一笑,小声道谢,正见陈致宁文雅的脸上露出浅笑,又带着些许疏离,仿佛高空朗月离人极远。偏偏又是一袭青袍,明月想,像极了东方未明时天际极淡的颜色,压在人的心上很轻,羽毛一样的抓不住。她兀自沉思,只听见方镜湖的话尾:“……适才岳秀只顾饮酒,才让好端端的酒令付之流水。不如重头再来,以花为令,如何?”

        时下饮酒必有令,不比射覆,花令极为简单,只需传花之人说出含有花名的诗句即可。明月见杨玘并无不妥,便坐至她身旁,看侍从撤了池中的新月杯,在长案之上重摆了一溜十余盏青玉竹节式杯,陈致宁执双耳青瓷瓶为众人把盏,琥珀酒色顺着青玉杯壁盈盈而入,漾漾生美。

        是时齐冠英已折得梨花回转呈给雍悫,雍悫将其横斜在案,道:“接花之人饮酒一杯,联诗一句。”

        江凌苍问道:“输者何为?”

        雍悫指着琴、箫、鼓、瑟、阮、笛等:“为众人奏一曲即可。”

        众人皆应,便有侍从持锤之手落于鼓上,只待一声令下。

        雍悫拾起花枝随意一瞥,鼓声响,便往齐冠英身上掷去。一枝梨花沾衣送香,齐冠英接住忙不迭地再传。魏临风递了个眼色给敲鼓的侍从,恰恰四传入方镜湖怀中。方镜湖正要递与杨玘,鼓止音歇。明知众人戏弄他,只得先端起青玉杯一饮而尽,而后吟道:“沅水桃花色,湘流杜若香。”

        复行令,可巧转到明月手中,她眉目一转,心中有了思量:“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念完举杯送至唇边,笑意盈盈望向杨玘。邺城地处江南,正以此调弄杨玘。

        杨玘如何不知其意,只稍稍嗔她一眼。而后梨花传至杨玘鼓止,脱口而出:“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

        再行令,明月夺过杨玘送来的花枝摔给陈致宁,经魏临风落入宋怀峦手中,梨花花瓣跌洒,恰做了白衣锦纹的添妆,“春近寒虽转,梅舒雪尚飘。”

        鼓声再起,急促催人轮回几转,前朝诗音琅琅不绝于口,一声接着一声。

        “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

        “掩涕守春心,折兰还自遗。”

        …………

        “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

        “中庭五株桃,一株先作花。”

        “柳絮斜风轻,梨花丝雨细。”

        鼓声愈急,又是一传始发。自陈致宁开始,恰好绕了一圈到明月手上。明月方已对了三四回,此时正神思枯竭无力可想,偏杨玘还记着她初时调笑,火上添油道:“摇光,若是对不上,合该为我们再歌一曲。”

        宋怀峦笑道:“这次就不必作求鸾之凤,一曲《越人歌》足以。”

        明月只望着天不理他们,忽而拍掌道:“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是前人对雪名句,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齐冠英为难道:“我们以花为名,白雪怎算的上是花。”

        明月微微歪头,朝他们俏皮一笑,强词夺理道:“既名雪花,自然是花。”

        江凌苍等人闻听,纷纷笑说她无理。不过本就为遣兴,又不见雍悫出声,众人也就揭过不提。

        到后来,除雍悫与杨玘外,其他人都避不过有口难开。一时之间,琴瑟之音,鼓乐之声,笛箫清和齐鸣。正值惠风和畅,云抱青峰,水拥葱茏,其乐陶陶,其乐融融。

        而晚间明月立在卧房窗前,耳边回荡的唯有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相思长,一曲相思人断肠。

        是日春夏交接,天朗气清,水天一色,朱墙青瓦的宫城在此映照下更为恢弘广阔,长檐两端各立鸱尾,庄严而肃静。昭明殿内几处挂有镂空金香囊球,正虚无缥缈地散发出浓郁的龙涎香气。殿中上方摆着一张坐榻,靠后一扇紫檀雕云龙屏风,坐榻当中用小几隔开,左右各坐着一人。

        而御阶之下,又站着几位青服紫绶之人。魏霄居首,细观魏羽凰神容,放下心道:“陛下神色大有好转,臣心可安。”

        魏羽凰旬日前身有不适,连大朝都不曾坐镇,今日高髻盛装,颓容已退,闻言道:“王叔有心。”说着左右各呈本章,齐佑承展开一观,魏羽凰接过却不打开,凤目露笑,道:“陆放的孙女名次为何?”

        严即琼时为祠部尚书,当即应道:“今年甫开双榜,左榜如常取三十五人,右榜取九人,陆霜龄列名第二。”他微微抬眼,但见魏羽凰似存疑问,接着解释道,“陆霜龄史论、策对都不输杨玘,但论诗赋,杨玘词瑰意妙,臣等商议过后拟定杨玘为首。”

        言谈间将二人卷宗交由内侍上呈,魏羽凰略翻了翻,两人的确不相伯仲,便道:“陆霜龄素来为云阳闺中之首,才貌双全,就擢她为第一,你以为如何?”

        齐佑承知其话中之意,面上却不显,反而四两拨千斤去问阶下人:“方卿,依你之见呢?”

        方肃蒙二圣慧眼而居高位,心有七窍,思量一番应道:“令公避嫌在家,难堵悠悠之口。”

        魏羽凰心中微怔,随即点了点本章笑道:“是我之过,就以此办吧。”

        三人皆称是,又奏发榜七日后的凤凰台之宴。齐佑承道:“太子既在京,让东宫着手办理。”魏羽凰自无异议,魏霄等人便告退离殿。

        等出了宫门,魏霄又对左右提起太子婚姻一事,试探方肃之意。方肃笑眯眯道:“诚如魏公所言,太子年近弱冠,是该选配良缘,但看官家属意何人。”

        魏霄暗骂一句老狐狸,这话不如不说,二圣对太子妃人选意见不一满朝皆知。他又看向严即琼,他无门无派,若能争取倒戈也好谋划。

        严即琼整了整衣袖,道:“此为官家家事,为人臣者不好多言。”说罢又以凤凰台设宴繁杂为由先行离去,只留魏、方二人打机锋。

        到了晚间魏羽凰安寝前与崔长照闲话提起此事,崔长照道:“陛下还是属意陆霜龄?我仍旧先前那句话。今年春选令公就因陆霜龄参选而避嫌,真要把他们摆在风头上,只怕两边发难陆家也不好过,到时陆回偏倚,陛下的一片苦心就白费了。”

        魏羽凰闭眸道:“南也不行,北也不行,难道就任由他们造次?”

        崔长照道:“虽说是皇家娶妇不比民间,可到底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陛下还需考量太子之意,总不能伤了太子的心。”

        魏羽凰轻哼道:“怎么?太子让你做说客?”

        崔长照与她相伴二十年,对她的脾性可谓了如指掌,闻言埋怨道:“我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这些难道还需要殿下告诉我?”见魏羽凰不语,她只好又提了些旧事,“……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我的小臂那么长,抱在手中软软的何其乖巧。等长大些皇子们也不愿亲近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让人看着心疼。那时候陛下也心疼他呢,因而下诏让几位公子进宫陪伴,圣上还特意赐了合身量的朝服给他们玩耍,才让东宫不再冷清。”说起往事她倒先笑起来,连带的魏羽凰也想起年幼的雍悫,知礼规行,名是皇亲贵胄,却总比其他人显得寂寞。

        “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没过多久殿下就长得比陛下还高些,又是一副好相貌,若是在民间,早就被抢做哪家的东床快婿……”崔长照温柔叙说,言语好似春天的风一般轻柔,直到未得回应,她悄声探头看过去,魏羽凰已经睡了。她会心一笑,放下罗帐步出,吹熄相隔的几盏灯烛,低声嘱咐宫婢照看后方慢步去了偏殿。

        玉轮高悬,星斗相伴,夜深沉,明朝天色将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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