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满院蔷薇移地栽

寒月末，腊梅初绽，莹黄如玉点缀枝头，暗送香尘。

        因是杨玘生辰，正值旬假，王瑶卿早几日就说要来拜寿。又因她在中书监为陆放、方肃看重，齐佑承也曾召见问答，连带着同榜或是相识之人都借机结交。玲珑等人忙忙碌碌，应接不暇。明月一早让紫梢率人前来协助，自己却钻进卧房与杨玘装扮。

        “陆霜龄之父升迁左民尚书，莫非东宫之主不日就要定了么？”明月取出一支凤钗替她簪上，一边问杨玘。

        杨玘对镜自照，眸中闪过一丝未名，倏忽不见，浅浅一笑后再道：“陆尚书于东城郡救灾有功，又不是没有缘由。”月前棠河结案，论功行赏，太子先奏登阳县令谢玉于中调度有方，可堪大任。再奏陆归治水之功，请迁进尚书。朝廷上下皆闻此意，私下里都道太子有意拉拢陆家。

        杨玘沉沉地望着镜中容颜，轻扯唇角露出笑来，回首拉住明月双手轻轻摇道：“我的贺礼呢？”

        明月眉眼弯弯，唯有这时才察觉原来杨玘还比她小上半年。她拿来早备好的贺礼，递给她道：“愿子玉年年岁岁如意平安。”说完又嫌手中贺礼太薄，微微羞赧，“子玉日后有何差遣，只要我能办到，在所不辞。”

        只听杨玘扑哧一笑，已是展开画轴，盯着画像看了半晌才斜睨她一眼促狭道：“摇光画中的我使我不敢认了。”

        明月不明其意，双眼只在画、人之间来回横转，明明紫梢她们都说像极了。杨玘再低声叹道：“我哪有这么好。”

        原是因此，明月松了口气，爽朗笑道：“我只怕画不出子玉三分……”

        正说着话，琥珀来报，道是各家派人送来贺礼，请杨玘移步。这其中有家中旧交，自然需亲自见上一见。也有有意结交的，便让旁人去接洽，命他们写好单子，日后好回礼。明月一路瞧过去，大约都是各式玩器吃用。

        倒是有一家不知从哪儿寻来几枝早开的江梅，粉白的梅花还擒着露水，颇为有心。明月随口问一旁插瓶的小丫头：“这是哪家送来的？”小丫头摇摇头只说不知。

        另有一家贺礼用古朴木盒装着，打开一看却是几张卫夫人残篇。

        明月默默想道，杨玘爱梅善书，这两家的贺礼当最得杨玘之心，竟因此生出些灰心丧气。

        杨玘忙完回来见她这幅模样，七窍心思不点也通，上前揽住她再去观画，是千夸百夸说不出得好。直到明月忍俊不禁，趁机再道：“礼薄礼重，只看送礼人是谁。若我不喜，便是送我万金也不屑一顾。若是摇光所赠，一句话也弥足珍贵。”

        不多时王瑶卿、陆霜龄等人悉数到来，连苏舒筠、吴丛芳也亲至。两人相见苏舒筠眉间微皱，被陈妙言扯了扯衣袖才换了脸色，低声跟她抱怨道：“要不是赵王表兄劝我，我才不理她。”

        吴丛芳只做不见，素日冷淡的面上今日也浮上一丝浅笑。跟随严海楼数月，得他教诲，再不好似从前一般不与人来往。

        众人先是齐齐与杨玘贺寿，再依次坐下，由着侍女们奉上瓜果茶汤谈笑。房中燃炉熏香，香雾缥缈环绕镂空香球，渐渐消散。明月如坐针毡，除她以外莫不是意气风发之辈，心中暗自生愧，徒生寂寥，便侧身与杨玘说了一声，悄悄离席往院中去。杨玘知她心意，握住她的手安慰一瞬才放她离开。

        陈妙言瞥见，也微笑告罪说要去整妆。

        冬风袭人，云飞枝散，吹得衣裙飘飘。明月坐上秋千架，轻轻推动。

        “明娘子。”陈妙言过来唤道。

        明月忙停下来，见她背后无人跟随，奇怪问道：“怎不与子玉她们说话？”

        陈妙言浅浅一笑，眉目舒朗，确与陈静之十分相像。明月思绪又转，心湖微荡似春日生波，想问的话却压在舌尖隐而不发。

        “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明月讶异道：“找我？”

        陈妙言含笑点头，又向她寻一个说话之处。恰好此地靠近角门，与她的居所仅一墙之隔。明月便领着她沿小径来到自己房中。青萝看她回来尚觉疑惑，正待问又见有人相随，来人对她轻笑颔首。她面露羞赧，忙与常娘子报去。

        院中蔷薇早谢，唯有几片残叶缠着枯藤，在风中艰难自持。陈妙言注视着那处，回头俏语道：“可惜我夏日不曾来，若不然花下共赏，岂不乐哉。”

        明月与她奉茶，笑道：“明年花开时节，还请陈娘子赏光。”

        陈妙言欣然应下，又柔柔笑道：“家里人都唤我阿言，摇光也唤我阿言就好。”

        明月喜她眸中清亮，岂有不应的道理。

        “阿言刚说专程来找我，可是有要事？”

        陈妙言打量她房中陈设，案上笔架上书收拾的规整，墙上悬着一幅画，绿荫深处卧蔷薇，色彩浓艳，与墙外冬日截然不同。她想起自家兄长连月来多画蔷薇，知她过来贺寿几多踌躇，临出门前拉着她欲说又走，便笑道：“大兄的画可比不上摇光的画。”

        听她提起陈静之，明月心弦微颤，但自她入左民部，唯有一次中书监差人来往，两人对面相见，之后再未相逢。离部那场风波，恰巧陈致宁离京办差，也未得安慰。直到前几日他回来，方遣人送来土仪聊表心意。她偶尔念起那几个字，但觉是自己错想，浮浮沉沉间令人患得患失。好不容易抛开这桩情思，谁知今日又来春消息。

        她听陈妙言再道：“我家中也新植蔷薇，今年花开不盛，只盼着与摇光讨教一二，明年花繁似锦。”

        语中透露之意让明月微怔，恍惚过后压抑心绪淡淡道：“这些花艺的事，还当问花农才是。”

        陈妙言听她略显淡漠，心中微叹，道：“大兄他以前……”话刚出口只觉不妥，再三斟酌言辞，“大兄他一向是多思多虑，事不成□□定是不与人说的，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辜负别人。今日来也是想问，摇光可愿将这满院蔷薇易地栽？”

        风拂铃动，屋檐下交杂成乐，和着沉默谱作一曲。未等至明月回答，玲珑差人来请，道是隔壁宴席已备，请她们同去赴宴。席上陈妙言言笑晏晏，偏显得明月心神难定。

        至晚间杨玘与她同床而眠，问起白日的事。明月方一一道出。杨玘想了一会儿道：“倘若事成，陈家可能让你再出来为官么？”

        明月先前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也不管黑暗中杨玘是否看得见，在枕上摇了摇头，又带着顾虑不确定道：“陈妙言在文林馆，或许……”

        话未说完被杨玘打断：“你可知曾有人上奏以陈妙言为太子妃？”

        明月一惊：“不都说是陆霜龄？”

        杨玘冷道：“听说陛下属意陆家，圣上却还是想自南边选。去年苏家大娘嫁后，两人一再僵持。只要诏书未下，谁能料到。”

        难得听她语调转冷，明月心中讶异，暗自猜测，口中只道：“你的意思是，陈妙言如今身在文林馆，是顺陛下之意？可我看她本人并无此意。”

        真真假假谁能分清？杨玘遥想来京之意，但觉路远事难，却又不得不为。她在绫被之下牵住明月的手，真心劝道：“这又与她个人意愿何干？你千里奔波来云阳，难道一事未成就嫁作他人妇，从此久居深闺？”明月正想以王瑶卿来辩驳，又被她堵住唇舌，“这世上又非个个男人都是沈碧溪。便是三娘来京，在沈家亦是几经波折。她夫妻二人同到云阳，亦是不愿再听闲言。何况陈家……”

        说起陈家，杨玘倒想起私底下众人的议论来，她侧了身子，轻柔的气息送进明月的耳朵，不禁让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她诉说。

        “棠河决堤，无论赈灾或是重修水利，其中都有利可图。涉及的可不仅仅是左民部内之事了。”

        杨玘点到为止，留明月既惊且怒。倘若真是如此，岂非视人命为无物。她只觉得牙齿都在上下打颤，心中的郁愤无处发泄，不知从何言说。那与青竹隐于一处的陈致宁，是否也会因此痛苦沉沦呢？

        明月想不明白也思不清楚，最后无力道；“为官不为民，何以立命？”

        杨玘默然不语，片刻后才道：“愿摇光牢记今日此言。”

        仿佛把她自己撇开了，明月不明所以地突然涌出莫名情绪。仿佛抓不住眼前滞留的任何一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从指间滑过而无能为力，直到眼皮越来越重，挨不住睡意，昏昏沉沉间恍惚听见杨玘悠悠的长叹，似带眷恋般地似走还无留在帐内，让人好生怅惘。

        翌日醒转，杨玘已是进宫去了。窗外暗沉得难见天日，到了下昼竟然飘起了雪花，落满枝头，院墙上的蔷薇残叶终究是不敌冬寒，颓败落幕。

        而没过几日陈妙言又差人送来花笺，隐晦露意。

        明月却是看着她的字迹久久不语，到晚间方提笔回信，只道烂漫红英日，携手怜芳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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