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煎熬
送走最后一批宾客，已经是半夜一点多，宁茜瑶喝了不少酒，梁昱景倒是滴酒未沾。
整个医院都知道梁医生的职业操守好到令人发指，从不喝酒，随时随刻准备上手术台，虽然他现在还没有主刀大型手术的资格。
宁茜瑶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抱住梁昱景的手臂，软软靠在他身上，仰起脸望着他嘿嘿一笑：“阿景，我们订婚了，真好！”
“嗯。”梁昱景挽住她肩膀，扶着她站直了些，“我先送你回去。”
“不要！”宁茜瑶拉住他，“我在酒店订了房间，我们今晚住这。”
“我还有……”
宁茜瑶一把捂住他的嘴，因为喝酒的缘故，她把平时想说不敢说的话全说了出来：“每次都拿有事当借口，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她突然把头埋进他背里，低声啜泣，“我陪着你十年了，就算你的心再冷也该可怜可怜我吧？”
“……”该说什么？什么解释都好像显得苍白无力，他压下心里的燥意，叹了口气，“瑶瑶，你喝多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宁茜瑶挣开他的手，睁着泪眼定定地望着他，仍然坚持：“我们住酒店！”
两个人的争执，总得有一方妥协才能休战，梁昱景选择退让，无它，只因他亏欠她。
房间是提前布置过的，气球、彩灯、铺着大红玫瑰花瓣的双人床，喜庆得堪比婚房。
关上门，宁茜瑶拉起梁昱景的手，有些羞赧地开口：“阿景，拉链在背后。”
她转过身去，梁昱景深吸一口气，手指捏住链头，却迟迟拉不下去……
这样的补偿方式，真的合适吗？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梁昱景拿出手机按下接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重起来。
是一起连环车祸，送了几个头部受伤比较严重的来医院，因为云华的神外科在北城名声最为响亮。
梁昱景就是神外科的，他之所以会选择神外专业，是因为他的母亲出车祸脊椎神经受损导致下肢截瘫。
人力在死神面前真的太渺小，有个伤者经过几个小时的手术还是没能抢救过来。
都说当医生的见惯了生死，可当伤者生命体征彻底消失的一刹那，手术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仪器运转的声音。
寂静持续了两分多钟，韩院长叹了口气，“去通知死者家属吧。”
有人低声说：“可是这位死者家属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那么小的孩子，该怎么独自承受这个噩耗？
“没联系到其他家属吗？”
“不是，那孩子说了，家里没有其他亲人……那孩子在手术室外等了一夜了，怪可怜的。”
手术室里的气氛更凝重了。
梁昱景开口：“我去跟他说吧。”
韩院长点点头，“你尽量说得委婉——算了，再委婉也改变不了什么，你先带那个孩子去吃个早饭，然后再慢慢告诉他吧。”
男孩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蹲在手术室门口，听到开门声猛然抬头，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望向梁昱景，又朝他身后的手术室看去。
门自动合上了。
梁昱景在男孩面前缓缓蹲下。
男孩眨了眨眼，泪水就这么成串地坠落下来，却紧抿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什么都知道了。
梁昱景的心抽痛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明明心里已经打好腹稿，可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因为梁昱景明白失去亲人的感受，任何安慰都是无用的，那些伤痛只能交给漫长的时间来救赎。
十二岁的某一个夜晚，他也曾孤零零地在手术室门口蹲了一夜，手术室里面躺着正在被医生抢救的母亲。
当年他也像眼前这个男孩一样的恐慌，一样的无助……
天亮的时候，当他终于打通梁书涛的电话，那个男人却冷冰冰地告诉他：“我跟你妈昨天已经离婚了，今后你们母子和我毫无关系，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了！”
……
昱城的西区是这座城市最混乱的城区，尤其是西河湾这一带，混乱的酒吧，喧嚣的歌舞厅，时不时发生斗殴的网吧，烟雾弥漫的麻将馆，老旧的筒子楼，肮脏逼仄的街巷，以及随处可见的垃圾。
西河湾就像是这个城市的垃圾，被一条宽大的江流拢在昱城的角落里，与江对面耸立林立的高楼和车水马龙的繁荣是如此极端的泾渭分明。
梁昱景的家是在西河湾一条毫不起眼的巷子里，七十年代初的筒子楼，每次走在狭窄的楼梯里只能尽量保持走在中间，因为靠墙会蹭到霉斑，靠扶手会蹭到铁锈。
走廊里，每户门口都放着个乳胶漆桶用来装垃圾，房间只有那么丁点大，通风又不怎么好，垃圾桶只能放在外面。
于是乎，一到夏天，整条走廊里都泛滥着食物腐烂的酸臭味，其中还夹杂着公厕味，即便是屏住呼息快步回到家里关上门，那令人作呕的味道还是会透过门缝钻进来。
后来时过境迁，筒子楼里的住户越来越少，这种情况才日益好转。
梁昱景的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其实也不能说闲，梁书涛常年都泡在麻将馆里砌长城，要不就是和一帮酒肉朋友胡吃海喝。
梁昱景的母亲徐金枝则是电子厂里的流水线工人，两班倒，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多做多得。
徐桂芝挣来的钱除了要养家糊口，还要供丈夫吃喝玩乐，或许是对这种生活早已麻木，或许是挣扎无用后彻底躺平，徐桂芝从来不抱怨什么，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对任何人都有点唯唯诺诺。
唯唯诺诺，梁昱景学到这个成语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把母亲对号入座了，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对父亲唯唯诺诺，明明那个男人好吃懒做，从来没有尽过为人夫和为人父的责任。
因为爱？不，那个男人根本没有值得人爱的地方。
梁昱景对自己的父亲有的只是厌恶，甚至觉得恶心。
有哪个男人会把发廊女带回家苟合？又有哪个男人会在八岁的儿子面前光明正大和发廊女调情？又有哪个男人被自己老婆捉奸在床还能兴致盎然地继续做下去？
徐桂芝捂着儿子的眼睛，哭着哀求丈夫以后别带女人回家。
可梁书涛是怎么做的？他冲过来扯住妻子的头发拖到屋角拳打脚踢，口中不断骂出各种污言秽语。
梁昱景想去阻止，被一把推倒在地，头重重磕在床角，血很快浸湿了头发。
然而梁书涛只是看了一眼，大概觉得人死不了，搂着发廊女大摇大摆地走了。
这样无望的婚姻，真的有支撑下去的必要吗？年仅八岁的梁昱景心智比同龄人早熟得多，曾多次劝说母亲离婚，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徐桂芝只是哭着摇头。
直到梁昱景十二岁那年，某天下午，梁书涛带回来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不是那种艳俗的美，而是一种高雅出尘的气质，笑起来特别温柔。
没多久徐桂芝也回来了，见到那女人的时候眼中无比震惊，震惊之后脸上所有的血色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抽走，嗫嚅着唇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一天，梁昱景被勒令呆在房里不许出来，所以也就不知道三个大人谈了什么。
只是那天之后，梁书涛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家，甚至连徐桂芝发工资那天他都没有回来拿钱。
梁昱景觉得这样的生活也不错，他们家早就不需要丈夫和父亲这两个角色。
可徐桂芝却在那段时间喝光了梁书涛留在家里所有的酒。
喝醉酒的徐桂芝会抓着梁昱景说很多很多话，说她很爱很爱梁书涛，他们是高中同学……说她知道梁书涛心里只有他的初恋情人，而那个女人是那么优秀，一直让她自惭形秽……说她不敢怪梁书涛这么恨她，因为她也恨自己……说梁书涛已经和他的初恋情人破镜重圆……
半个月后，徐桂芝终于答应离婚，一段悲剧般的婚姻就此划下终点。
可是，就在离婚当天，徐桂芝因为精神恍惚闯红灯被一辆货车撞上，命虽然抢救回来了，却落下个下肢截瘫的结果。
由于是事故责任方得不到任何赔偿，这令原本就拮据的家庭简直是经历了一场雪崩。
后来还是梁昱景的外婆拿出所有积蓄，又把她住的房子卖了，凑上了医疗费，从此搬来和他们一起住，一边照顾徐桂芝，一边照顾梁昱景。
瘫痪在床的徐桂芝简直变了一个人，再也没有昔日的淳善，梁昱景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
不管他做得多好，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徐桂芝都会突然发狂骂他、打他、抓起手边的一切东西朝他砸去……徐桂芝恨他，把所有痛苦的根源归咎于他，她认为这个儿子是她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梁昱景出人意料的很快接受了现状，大概是不被人重视惯了吧，所以原本也就没抱多大期望。
但是外婆不一样，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外婆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每次被徐桂芝打了，都是外婆帮他擦药，老泪纵横地摸着梁昱景的脸，心疼地说：“孩子，你受累了……”
后来，梁昱景不再给外婆看他的伤，因为他不想让外婆心疼。
再后来，在徐桂芝发狂的时候，他学会了转身离开，徐桂芝砸东西他学会了躲避，不再去默默承受这些。
他以为，那样的日子还要熬很久很久，却没想到会结束的那么猝然。
可是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一辈子过那样的苦日子，宁可被徐桂芝打骂，也不想失去他的亲人。
https://www.3zmwx.cc/files/article/html/69333/69333818/945694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3zmwx.cc。三掌门手机版阅读网址：wap.3zmw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