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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点金叶(三)


二更过半,羊肠瘦道,一点毛光零星透过雪雾从前头的破庙里隐隐冒了出来。

        传雪没闹出声响,传音入耳问道:“里头有人?”

        顾含春头也没回,矮下身躯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这废庙不大,连堵围墙都没有,就一间正堂小里小气地摆在几颗枯树下。

        庙门是虚掩着的,也不知多久未曾有人来修葺过,门棂纸苏出了几道缝,用食指轻轻那么一捻便碎出了个洞。

        顾含春眯着眼睛透过洞眼儿往里粗粗扫了一眼,在麻黑的冬夜看到的毛光实则是土地像前供着的一点烛光,此刻只剩下一指节的长度,许是不久前歇脚的赶路人留下来的,现下庙里却已经没人了。

        木门被风雪刮得吱吱呀呀响起来,在静谧的冬夜听得格外瘆人,像是女子吊着嗓子凄凄艾艾地哭着。

        传雪听得一阵难受,鬼来了大不了拔剑砍它就是,可这干吓人的声响,实在是磨得心里发毛,便催促顾含春赶紧进去躲雪避寒。

        一进门,它就后悔了。

        这庙里摆着的东西实在是有辱土地公他老人家一方安守之神的清誉,方才太黑没看清,踏进堂间才发现,正对着门脸竟然落了两口棺材镇在土地像前,穿堂风扫过,庙里竟是比屋外还要阴寒森冷。

        一时竟有些分辨不出这庙供的到底是土地,还是这两口棺材?

        传雪通黑的剑身都要憋绿了,好半晌后,犹犹豫豫地跟顾含春提出建议:“不若咱们打个商量……出去……如何?”

        顾含春不假思索答道:“可以。”

        传雪惊讶了:“当真?”

        这逆子还有孝敬他爹的一天?

        “自然。”顾含春一副颇为体谅的口吻,气定神闲道:“你若是害怕,我们等天亮再进庙也不迟。”

        传雪若是个人,那脸上此刻定是黑了绿绿了红:“…………”

        我他娘就知道这厮不安好心!

        “不!”传雪一脸生无可恋,视死如归道:“现在就进,不进你就是怂蛋!”

        在埋骨之地来去自由的顾含春自然不可能做怂蛋,果断踏了进去,还顺带着掩上了门。

        传雪又想做他人后爹,幽幽叹了口气:“吾儿叛逆伤透吾心啊……”

        “你若再吵,我就把你独自留在庙里。”顾含春波澜不惊地回了一句,许是方才吸了些寒气进肺,又捂着嘴咳了一阵。

        传雪不做声了,伏在他背上专心扮起了横尸。

        霎时,细细簌簌的风雪被挡在门外,庙里登时就静了下来,静得心里长绿毛,瘆得慌。

        没了雪光,那一星烛光便显得尤为明晰,除了烛火映出的半寸光芒之外,四下扫量之处俱是黑麻麻一片。

        顾含春捧起小半截蜡烛,朝土地像前扫了一圈。

        这庙看着似乎是被流民洗劫一空了,就连土地公双目上的两点金片子都硬是扣下来卖了去换口吃食。

        此刻没了“眼珠”的土地公在黄惨惨的烛光下没了往日的慈眉善目,倒是显得分外苍白。顾含春并了两指在土地像座下轻轻一捻,垂眸看了片刻那两指泥灰,凑在鼻尖下闻了一下,一股子泥臭、苦酸之气扑鼻而来,他当即敛了神色,道:“这里的土地殁了。”

        “殁了?神仙还能往生?”传雪闻言诈尸而起,它转念又一想:不对啊,这几百年来都不曾听闻有几个渡劫修仙成功飞升的,这土地庙里又怎么可能会有真神仙?

        “传说中的神仙自然是不可往生,但精怪却可以。”顾含春撩起眼皮朝土地像前凑近看了两眼,口中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自太宗收复四海八荒后,便将各地练出人形的精怪都入了妖籍,大大小小放了不少官职出去,安守土地也一并由生性纯良的精怪任免。”

        简而言之便是当年太宗手里缺人,抓了妖怪入了官籍让人家从良做官帮自己假冒神仙镇守四隅,不光节省人力物力,还能拉近人妖两界的长期友好关系。

        高!实在是高!

        传雪还不知竟有这层关系,安静了片刻,道:“那太宗他老人家可真是……精明啊……”

        简直就是周扒皮再世!

        传雪迟疑道:“只是这永安县的土地公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殁了?”

        顾含春眉心紧蹙,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毫无头绪。

        照规定来说,拥有妖籍的精怪死后不论大小一律要上报百仙阁,可这土地庙看上去已经是废了一阵子了,县府必然知道此事的,只是知情却不报是为何意……

        他这头儿陷入了一股难以言明的思绪万千里,却陡然被人戳了下脊梁骨,冷不丁回过神。

        “那、那个……”传雪声音打着颤,“你去瞅一眼,我怎么好像听到左边那副棺材里有响动呢?”

        “嗯?”顾含春回过身迟疑了片刻,而后蹙着眉微微躬下/身探出指节比了一下。

        左右两口棺材的盖板略有不同,左边那口比右边的盖板上头要松了一指的细缝,一副要开不开、欲开还休的模样。

        “怎么样?是什么?有东西吗?”传雪躲在他背后不敢看,但嘴里却叭叭个不停。

        顾含春被吵得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劳驾不干事儿的消停点。”

        传雪越怕话越多:“你快研究你的棺材!别来管你爹!”

        顾含春一不做二不休,吐了二字:“剑来。”

        传雪:“………………”

        剑爷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得了个如此大逆不道之子!

        庙堂骤然静了一瞬,顾含春又咳了几声,拄着长剑走到左侧棺材前,颇为费力地抬起剑顶在棺材板上重重怼了一下。

        轰!——

        一声木板坠地扑了满面灰尘。

        几乎也就是同时,顾含春身子一软,冷不丁往前扑了一下,传雪不请自“收”,凌空两个扑腾,几下蹿进袖口爬上他脊背,才勉强让他稳住了身形。

        “都说了不可强行使剑!你这呆子怎么不听?!”传雪怒其不争顺带着私仇公报地在他后脑勺儿上弹了个脑瓜崩,这《训子传》正作到一半,长骨目光朝身后一瞥,那嗓门儿直直往天上蹿去:“我滴天爷!非礼勿视!!!”

        那棺材里竟然衣衫不整地躺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男人是活的,是个和尚。

        女人是死的,是樽木雕。

        传雪:“……”

        顾含春:“……”

        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欲要修禅,必先破戒”?

        撞破他人好事,两人一剑一木雕俱是一愣。

        倒是那棺材里的和尚不尴不尬四面仰天地朝顾含春一笑:“多谢施主出手相救。”

        见顾含春面色古怪,有些后知后觉到自己在别人眼里是副什么模样,便自觉道来缘故:“贫僧本是途径永安县化缘的一山野小僧,不曾想今夜来此庙中借宿时被人打晕,醒来便在这木棺里了。”

        顾含春凝着眼神在他脸上瞧了片刻,不置可否,只是问了句:“那你为何不出声呼救?”

        和尚面带微笑:“施主方才掀——救贫僧时贫僧刚刚醒来,还有些迷惘。”他约莫是觉得“掀棺板”这事儿听上去着实有些粗俗且略带一丁点儿的诡异,便换了个文雅点的说法。

        传雪对这文绉绉、假正经的秃驴一派丝毫没有好感,在一旁见缝插针地在传音道:“莫要信他,这一看就是个见色起意的淫僧!”

        顾含春垂眸思忖了片刻,又看向和尚,面色稍霁:“既然是这样师傅便快快起身吧。”

        若是他不提,这和尚看上去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架势。

        哪成想那和尚又是勾唇一笑,神情坦荡:“只是贫僧适才醒来时发现这贼人把贫僧的外裤也拿去了。”

        传雪斩钉截铁:“就是个淫僧没跑了!”

        顾含春没想到这秃驴看着年纪轻轻却实在是脸皮厚的光明磊落,脑海中不由闪出一个面孔,他冷冷地蹙了下眉,把烛台递过去给他照明:“师傅莫要在意,还是先起身吧。”

        这烛台刚凑过去,烛光颤颤巍巍地打出了和尚细致锐利的眉目,眉心缀着一颗沉红的守宫砂,眼角似笑非笑地向上挑着,一双乌沉沉的眼珠映入两点烛火,目光却静得出奇。

        这幅尊荣与神情,若是以一个和尚的面貌来看,实在是妖得离奇,邪得古怪。

        “我怎么觉得……”传雪呆了好一会儿,心里咯噔一跳,急急忙忙传音给他:“这小秃驴的模样与那大秃驴有几分肖似?”

        顾含春刚看到他面目时也怔愣了一下,语气带着丝烦闷地回了四个字:“不会是他。”

        传雪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扣屎盆子的功夫出神入化:“确实,细看也就眉宇有三四分相似,你说会不会是那妖僧留下来的孽种?”

        顾含春:“……”

        和尚在火光中透过兜帽下的阴影依稀和他虚空对视了一眼,“只是贫僧在这棺材里昏久了,腿脚略感麻木,不知施主能否拉贫僧一把?”

        这死秃驴要求真他娘多啊!

        顾含春向来对这些假慈悲的和尚没得一丝好印象,此时面上微微带笑,心中却直接问候到了他祖师爷府上:“当然。”

        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止住颤,朝他伸了过去。

        和尚垂眸扫了眼面前探来瘦长的手,静了片刻,在顾含春不耐烦地要缩回去时,冷不丁把手搭了上去,握在他腕间。

        和尚的手薄瘦且长,却不似他想象中的彻骨的冷。

        顾含春眉心直接拧成一团,难道说这和尚真是被拐来,并非邪祟?可这庙门前并没有鞋印又是为何?

        右手猛地使力将人拉起身,骨结处又是针扎似的一阵疼。

        动作间,顾含春头上的兜帽落了下去,蓑衣下的男人英挺漂亮的眉骨沾上凝成结痂的血痕,压在眼下画了两抹阴影,面容惨白,整个人毫无血色,独独左边那半张脸,从眉梢到唇角,三道狰狞见骨的血痕几乎毁了半张脸,溃成黑红的烂伤留在脸上。

        和尚踩着木雕站起身,身量竟是出奇的高,微垂着脑袋在顾含春脸上落下一片阴影,他视线未多做停留,只是短暂的在那溃烂上略扫而过,便踏了出来,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扫到了一般。

        好在这淫僧身上的僧袍宽大,恰如其分地遮住了不着寸缕的下/身,身形板正地仿佛凭空拔地而起的一杆绿竹,素色僧袍挂在竹竿上,下摆轻轻扫地荡起,却像是踏步云际,无尘无埃,气质拿捏了个十成十。

        可这丝毫不影响传雪和顾含春对他的印象。

        “妖僧!”传雪笃定道。

        “妖僧”从棺材里跨出来,掌心合十念了句佛号,“贫僧谢尘,无父无母,山野游僧,今年二十有六,不曾婚娶。”

        这一通生平介绍,详细地就差下一句开口便是生辰八字了。

        顾含春抿着嘴巴,不说话了。

        “我说……”传雪咂摸出点不对劲儿的地方,“他这是说媒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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