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060间章7
第十四话黑曜石
第一眼看到夜幕笼罩下的将府，西清墨便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他侧转视线看向正步落马车的公子摇光。夜太深，少年的神容隐藏在阴影之中，难窥难测。这一瞬，西清墨再次清醒意识到了那个事实——他从来都看不透摇光，或许永远都看不透。
摇光正要走上门前台阶，脚步忽又停住，回头微微笑着朝他伸出手，“清墨，我们已经到家了。”
西清墨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马车旁发呆，顿时一阵窘迫涌上心头，讷讷答应着跟上去。左边稍前方，摇光迈着从容的步子走向将府大门，隐约药香随着华袍下摆一同起落，西清墨的心绪也随之起伏不已。
——这个无法看透、无法看穿的人，正是我已决意追随到死亡那一刻的人啊。
只要能停留在摇光身边，他就已经感到无上的幸福了。
朱色大门笼罩在灯笼昏暗的橘光里。摇光走近时，两边门扇竟像有所感应一样自动张开，一线黑暗像画轴一样朝两面缓缓拉伸。西清墨心中稍感疑惑——府里没有点灯么？
如同呼应着他的困惑，黑暗中浮出了不安定的苍白色。
西清墨的心脏剧烈一跳，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步跨到摇光身前，挡住了可能扑来的任何攻击。
然而，没有。什么袭击都没有。
一袭白袍伫立庭院中间的那个人，面向大门缓缓抬头，视线从西清墨的肩膀上径直越过，停留在摇光脸上。
“小七。”他唤道。
“三哥。”摇光颔首回礼。
两人仿佛只是闲庭偶遇，而不是身处在这被上百名弓箭手重重环伺、杀机横溢的大院中。
“二哥和四弟呢？”姜家第三公子天玑无视四周箭簇，平静地问。
“三哥已一身缟素，何需再问我？”摇光看着院中人的素色简袍，眸底有讥刺之色一掠而过。
刹那间，姜天玑的脸变得比衣衫还要白，可他的表情却像石头一样毫无变化。过了很久，他才冷冰冰地吐出四个字：“果然是你。”
摇光一笑，“三哥现在可是有十成把握了？”
“何出此问？”
“您劝二哥谨慎的时候，或许疑我八分；您提醒四哥小心行事之时，当是疑我九分。您没有十成把握就下不了硬手，四哥却与您不同，他只要疑我六分，便宁愿错杀也绝不放过。”摇光顿了顿，温和地说：“三哥，您纵有百般智计，最后却是败在‘谨慎’二字上。”
姜天玑垂首不语。四周密密麻麻的箭矢随时都能将他射成蜂巢，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摇光叹了口气，正要抬手示意弓手，瞳孔忽微微一缩。
庭院正中，姜天玑竟双膝落地，朝自己的弟弟跪了下来。
他的视线却仍停在地上，话音平稳奏响，“小七，‘孝乎惟孝，友于兄弟’，何解？”
摇光没说话，可西清墨听到了他一分分握紧拳头的声音。
姜天玑也不管他，自行答道：“孝为百善首，人子欲行孝道，最要紧的便是善待兄弟手足。小七，如今我已是你唯一的哥哥，就算你不顾惜我，难道对父母高堂的心情也无半分怜恤么？”
“若今日你许我走出这扇门，我以妻女的性命起誓，从此改名换姓，隐退江湖，你我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你自去施展拳脚，至少你三哥绝不会再碍着你，父母的怜子之心却可多得一分保全。言尽于此，其余的便交由你决断吧。”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果然像被缝上了嘴巴一样，跪在那里一声也不出了。
一时间，夜幕下寂静如死，暗流涌动。
西清墨从来没在摇光身上感受过这么强烈而紊乱的感情。
他的面部表情还维持着大体的平静，但是，他的呼吸不匀，他的手指关节发白，他的发梢在抖，他甚至没发现自己在咬牙切齿。不知是哀伤还是愤恨的情绪在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不定。
西清墨不由担心起来，可却有某种巨大的压力让他无法作出任何行动。
突然。
“走吧！”
一声厉喝炸响在夜空下。
摇光侧转身体，一拂袖指向门外，“快走，不要等我后悔。”
姜天玑似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他“刷”地站起来，目不斜视地穿过箭簇丛林，走向朱门。
一尘不染的白袍贴着西清墨的面颊拂过。
西清墨不由自主抬起视线，霎时间，像有人往他脖子后面灌了一桶冰，让他浑身凉透。
抬头的一瞬，他看到了，姜天玑稍稍侧转过来的视线。
那双眼睛里，有尖锐、血红的憎恨朝外攒刺，比受伤的野兽还令人生畏。
——不能让他走。
心中立刻有声音呐喊。
——他骗人的！只要让他离开这里，他会不择一切手段，将过往的仇恨与今日的屈辱一并血洗。
然而，西清墨的身体被那溢满憎恨的眼神牢牢钉在原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姜天玑经过弟弟面前，跨出门槛，步下台阶，雪白身姿迅速消没在夜中——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玄色尖刀带着细细链条从摇光袖口飞射而出，一眨眼便切开夜色，精确地没入了姜天玑的后心。
血色蓦然绽开。
姜天玑很慢、很慢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想回头，想看清是谁敢违抗摇光的命令。可在那之前，他便身体一晃，永远地倒了下去。
链条“哗啦”一响，黑刀流星般重回摇光袖中。一连串动作利落简洁，行云流水，没有十年以上的苦功都难以想象。
西清墨难以置信地转身，却只拾起了摇光的残留话音。
——对不起，三哥。
——我啊……还是后悔了。
华袍翻飞，公子摇光独自离开的背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单薄。
当天夜里，将府的灯亮了一通宵，西清墨也醒了一通宵。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模模糊糊陷入浅睡。混乱的梦里，充斥着摇光的微笑，摇光的背影，摇光的侧脸，摇光冰凉的指尖，摇光眼底的灼光，摇光袖口飞射而出的尖刀，摇光的……
哗。
房门被人推开了。
推门的人动作很轻，既轻又慢，西清墨却还是立刻惊醒。条件反射地伸手到枕下，手指刚触到匕首，刺鼻酒气与邈远声线同时飘来。
“清墨。”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
会这么叫他的人，是世界上最不可能酗酒的人。
但现在，偏偏就是这个人带着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西清墨害怕他会一头撞到桌子上，赶紧下床想去扶他。谁料他才动，立在门边的人影晃了晃，竟就穿过房间站在了他面前。
砰。门扇在不远处闭合。
房间里，浮动着黑暗与星光。
可是，就算是最亮的那颗星星，也没有摇光此刻的眼睛亮。某种因太过纯粹而拥有了形体的哀伤，在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摇曳不定，几乎要将眼眶撕裂。
“……”太过惊讶，难以置信。
未等他回神，阴影骤然覆落。
冰凉双臂绕过他的肩膀，紧紧、紧紧抱住了他。
耳边，沙哑的呢喃声颠三倒四讲述着他似懂非懂的片段。
——清墨，这个家里，只有三哥从来没有瞧不起我。
——清墨，你当我为什么放三哥走？不是因为他抬出孝道来，只不过看到他跪在我面前，我难过。就算要他死，我也不要他跪着死。
——清墨，可是他最后的眼神实在让我害怕。
——清墨，以后还会有更多东西让我害怕，但这条路是没有返程的。
——清墨，为什么人想要的东西这么多？人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仇恨？
——清墨，如果我不是作为一个病人活着，是不是反而能更和善地对待旁人和世界？
——清墨……
呢喃声越来越混乱低哑，最终归于一片寂静。
只有摇光最后的话音，在黑暗中，星光中，错身而过的时光中，不断、不断地回放。
清墨，从今以后，在我活着的世界里，只有你是温暖的。
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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