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两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再见，还有，别让我再看到你来这儿抽烟。”
我的声音被剧场的辅助装潢放大很多，就像在一个有很多钟乳石的山洞里，它们传出去又荡回来，在我的耳蜗里和我的心跳产生共鸣。
我翻过一页剧本，再一页，划线的台词结束了，到此为止。
我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李戈，他把烟从嘴里摘下来，往旁边拿了个易拉罐摁上去熄了，再递给我示意我也熄了烟。我愣了愣，照样子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丢进空易拉罐的开口里，一丢进去，李戈虚虚握着易拉罐的手突然用力，一阵清脆的咵歘咵歘，易拉罐变形收缩，皱成一团，而我这时候才猛地清醒了过来。
事实上，李戈从头到尾都没有点燃过一支真的烟，我也是。我们俩这个熄烟的动作，是李戈在告诉我，该出戏了。
“真是，哈……”我平复着自己的心跳，“真是很爽。”
李戈斜了一下嘴角，是个有点小得意的笑容，我期待着他说点什么，但他的眼睛停在我的脸上，又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掩饰，移开了。我有点奇怪，看着李戈跳到台下，走到第一排座位，背起了他的背包。
就这样？
李戈回过头，很自然地叫我：“走吧，我请你去吃饭。”
“你不……”我耸耸肩，“不说点什么吗？”
“说什么？”他一脸无辜。
“就，评价一下我刚刚的表现？”
说完我就感觉有点丢脸，像个做对了1+1=2的小孩在急于要表扬，并且在李戈撅了下嘴，犹豫要怎么开口的时候，这种丢脸的感觉更强烈了。
“好了，不用说了，我就是有点自嗨，不用管我。”我跳下舞台，朝自己的包走过去，找到帽子戴上，这个过程里李戈一直想跟我说话，这小子很少露出如此不知所措的表情，他向来自信满满，并且非常擅于用眼角看人。
为什么不呢？在他面前我的确小儿科。我忍不住去想，刚刚子舞台上，我完全沉浸在剧本中，跟着他做着那些假动作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可笑。
他虚虚夹着两指的模样像是在抽一根藏满少年心事的苦烟，而我呢？我这个拙劣的模仿者，我看起来不会像手指抽筋吧？
我觉得懊恼。
手上的动作不由重了，也急躁地没有看到李戈走到了，所以我把背包甩到背上的时候听到李戈闷哼一声，转过身就看到他捂着脸蹲到了地上。
“靠，我打到你了？”
李戈捂着脸哼哼，我连忙蹲下，想看看是不是伤到了他的眼睛，这包有两个很没必要的金属扣子。
我哄了半天李戈才把手移开，结果那双手后面是一张得逞的笑脸。
“你怎么那么幼稚？”
“得不到表扬就生气才幼稚。”
“你……”
这家伙在噎人方面拿过证书吧？
“好了，我请你吃饭，就不生气了啊。”
李戈站起身，一脸好笑地来拉我，我看得出来他在故意说笑来化解气氛，这样我就更没理由郁闷了。
“好吧，吃什么？”
“我说……”我压低帽檐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桌面上的价目表，标价简直解放前，“你就请我吃这个？”
“老板，两份葱包烩，两份鳝鱼面，再炒个青菜。”李戈隔着三张桌子朝老板点完单，一点都不介意被路人发现，而且这点单也是“亲民”得不行。然后他一边从桌上的筷筒里给我拿筷子，一边回答我的问题，“我知道你看不上，但尝过你就不会介意了。”
“不是我介意……”
“我看过你在夜店一晚上花了两百万的新闻，而这里最贵的菜，我看下，才27块。”
“那些新闻乱写。”
“哦？”
“其实花了三百万。”
“……”
我耸耸肩：“我过去确实奢侈，但现在我也是给自己每个月划好生活费，勤恳过日子的，并没有什么从奢入俭难，我觉得惊讶只是因为……你这曝光度，敢随便找个小店吃东西？”
“你不知道这家店？”
“很有名吗？”
“倒也不是，只是这家店是戏剧学院附近最好吃的，在这里见到脸熟的是常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我看了看四周，先前没注意，倒是真的看见了两个脸熟的艺人。现在学生就出道的演员一大把，再加上前几年的几件学术丑闻，教育氛围改善，学校对学生出勤率和成绩要求都挺高的，看来为了方便上课，也有很多小明星会窝在这里吃十几块的面条。
“不过你也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啊，没来过？这是十几年的老店了。”
李戈说话的同时，传菜员把我们点的东西端了过来，我一笔带过地答道：“我们那时候管的不严，我不大来上课。”
我不是不大来上课，是除了重要考试，几乎没来过学校。所以我连学校附近最好吃的面馆都不知道，也没有亲密的同窗，没有待我孜孜不倦的老师，我那时候在忙着赚钱，用赚来的钱给学校捐款，换来毕业证，当然了，也用赚来的钱去夜店开酒，一晚上花三百万。
李戈没骗我，端上来的食物，光是闻味道就香得要命，我也不管那插在筷筒里的筷子干不干净了，夹了个葱包烩吃，顿时想把舌头一块咽下去。
“真他妈好吃。”我忍不住小声说。
李戈得意地笑，也在我对面吸溜起面条来，今天在剧场耽误得久，我俩都饿了，一句话没说扫完一半盘子，李戈才再度开口。
“在剧场的时候我没有说，是觉得太刻薄了，不过带你来这里以后，我觉得我有必要直白一点。”
我没停下筷子，一边鼓着腮帮嚼一边轻描淡写道：“你还不够直白，我没见过比你更直白的人了。”
“嗯，陆歌宁。”
“叫名字那么严肃。”
“你没上过学吧？”
“咳咳咳……”我被这话和嘴里的面条呛得不轻，“你几个意思？骂人呢？”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接受过系统指导对吧？不论是学术性质的，还是业余性质的。”
我擦了擦嘴，把头低下去，又觉得这样没意思，干脆把帽檐转到脑后，抬起脸看向李戈。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但从李戈的神情来看，我可能看上去很严肃，因为他竟然挺直了背，放下了筷子，坐在这张贴了价目单，腿也伸不开的小桌子前，认真地看着我。
“没错，我应该好好学演戏的时候被各种事情绊住了，无论是时间安排还是心理状态，我都从来没真正进入过学习状态中，我私下里请过几个老师，但都没什么用，愿意配合我的老师教不了我东西，想教我东西的老师配合不了我被我开了，所以我根本就是碌碌无为，靠脸和那套当年很有用，现在十分过时的营销套路，混到了现在。”
我一口气说完，忍不住在心里想，靠，我在自知之明这方面也是拿过证书的吧。
李戈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点点头，说：“这就对了。”
“什么就对了？”
“你演技那么烂，找到原因了，我本来觉得演了二十年还这样，没救了，但现在看来还有救。”
“……我该庆幸吗？”
“嗯，庆幸找我做老师。”
李戈这德行我早就习惯了，懒得跟他斗嘴，继续吃我的面。
“你这课也上了也半个多月了，我今天跟你排练，还挺入戏的，结果你还不是对我一言难尽。也许你跟我以前的老师一样，拿我也没辙。”
“不，我已经有办法了。”
李戈笃定的声音在我心脏上轻敲了一下，我不由抬起头，看向他。
结果他面无表情地说：“别这么看我，都冒星星了，我会想歪的。”
“咳。”
“你等一下。”
李戈站起身朝收银台走过去，跟收银员要了什么东西，回来坐下，然后朝我摊开手，他的手心里有四个一元硬币。
我有不好的预感。
“你……不会又要变那种把妹魔术吧？”
李戈一脸吃瘪：“是变魔术，但不是要把你。”
“行吧。”
“你别笑行吗？我要教你东西的。”
“好的小李老师。”
李戈瞪了我一眼，然后开始了他糟糕的魔术：“这四个硬币分别是四个不同年份的，1992,2001,2003,2010，我选好一个年份发到你的手机上，你先别看，然后我会让你找到我选的那一枚。”
我完全没心情，由着他来了。
李戈当着我的面给我发完微信，我依言没有看，然后李戈让我选两枚硬币，我随意点了2001和2003，他把那两枚硬币拿走，让我在剩下的硬币里选一枚，我选了1992，他把2010拿走，手心里剩下1992，最后让我看手机。
我打开手机，李戈给我的微信上，写着1992。
“哟。”我稍微有些惊讶，挑了挑眉毛，又看了一眼李戈手心里的那枚1992，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等等。”
我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整个过程，想通了。
“很鬼嘛，不过被我识破了。”
我刚刚被这家伙打击了一番，捡到可以回击的机会，自然嘚瑟。
“你在魔术开始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引导我留下那枚1992，先让我挑出两枚，如果我挑的两枚中没有1992，那就移走，如果我挑的两枚中有1992，你反而会把那两枚留下，因为我们在一开始就没有商量我的选择到底是留下还是拿走，但这一步的时候我会默认你的手法，然后你在剩下的两枚中让我继续选择，如果我没有选择1992，那么你就会留下1992，移走另一枚，就像现在这样，我选择的三枚硬币都被移走了，理所当然地剩下了1992，但是，如果我在最后一步选择了1992，那你不会移走另一枚，而是直接告诉我，我的选择结束了，我选的1992跟你发到我手机上的一样，而我很可能完全发现不了，我从头到尾，就因为没有跟你商量这个简单魔术的具体规则，而被你牵着鼻子走了。”
这么看来，这的确是个再小不过的伎俩，但我敢肯定，大部分人不会意识到，就像我第一时间也觉得惊讶一样。
“很好，你比我预想的反应要更快。”李戈收起硬币，“不过你有想过为什么这种简单的小魔术能骗到大部分人呢？其实只要仔细回想，谁都能想通。”
“大概是……恰恰因为这是小魔术，大部分人都不会特别聚精会神吧。”
“差不多，但我的意思是，魔术观众都有共同的预设心理，那就是同意被骗。”
“唔，的确。”
“在同意魔术师欺骗自己的潜意识下，观众就会更乐意去享受魔术带来的惊喜，而不是去盯紧它，像面对考试一样企图解决它。”
“不过这跟小李老师的教学有什么关系？”
“演员跟魔术师一样，要面对的观众，都是有准备的，魔术师的观众准备被骗，演员的观众准备被演员欺骗情感，而你的问题，陆歌宁，你没打算欺骗观众。”
这真是个我意外至极的答案。
“你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跟我一起做了两期节目，你没看出来，我其实在艹人设和活跃气氛方面很卖力吗，这……不算欺骗观众？”
“没错，但你演戏的时候不是这样，你越想演好的时候，越不是这样。”李戈的眼睛在我脸上逡巡一阵，“今天你在剧场里，完全入戏的时候，也完全忘记了表演。”
“可是……演员本来就该入戏啊……”
“简单来说，入戏是高阶课程，但你基础都没学好，台词功底，肢体语言，表情控制，这些东西都是在一小块屏幕中体现的，必须要用刁钻的角度去展示，才会显得好看，观众看戏，不是看身边某个真实的普通人，而是看漂亮的演员，用他们想象中的‘真实’，去感染他们，所以演员的表演要配合妆发，要配合镜头推动的速度，要配合太多东西，去给观众想要的。就像这些硬币，最终留下的那一枚，到底经过了多少障眼法，多少手段，才最终留下，大多数观众根本什么都感觉不到，甚至不想去感觉到，你只能留下一枚，精心策划的硬币，而不是将自己全数交付。”
李戈看着我，微微皱着眉。
“要不是你的脸，这二十年，用完全没有技巧的方式暴露在镜头前，早就体无完肤了。”
我愣着，把这番话消化了一遍，而后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长得360°无死角，所以哪怕360°都没技巧，也被容忍了二十年？”
“……你非要这么说也行。”
我点点头，低头喝面汤，把碗底干了以后，对李戈说：“那就从头开始吧。”
李戈皱着的眉展开，扬起，露出了一个惊讶的神情。
“怎么了？”
“我以为，这能帮你认清现状，你对表演的认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连技巧和套路都不懂，你真正应该做的，是回去拉小提琴。”
“哦，那你觉得我在小提琴方面的现状是什么？”
“是天才。”
“所以咯，天才已经到头了，我现在要走一条遥遥无期的路，哪怕是倒回去，从头再走一遍。”
我说完，一琢磨，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说了特别帅气的话。
显然李戈也是这么认为的，这小子看着我的眼睛里，顿时闪得跟筐钻石倒进银河里一样。
“嗯，我会教你的。”李戈埋头挑碗里最后几根青菜。
就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我感觉无比踏实。
[小号时间]
戈不多
我搞砸了。
我本来是要让他泄气的，但他突然间，像拿到什么鬼励志电影的剧本一样。
然后我就像拿到什么鬼爱情电影的剧本一样。
心跳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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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注定是我职业生涯中不平凡的一天。
除了顿悟一些重要的职业技能，我还想说：
9102年了，请人吃不过百的饭还用团购券是什么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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