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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帝王之心


  阳城,号称“九州神都”,又因佛寺云集,沙门正宗,被誉为天下至善之所。魏国初立之时,本定都晋州;四十年前,魏文帝力排众议,将宗室朝堂南迁关中,模昔时邺、洛、长安之制,归度南北十五里、东西二十里,运材数以千万,兴造了新都阳城,其规模之宏大,建筑之繁华,更在南朝首府康城之上。

  自先秦以来,历朝历代建都均设有南北两座宫城,唯北朝魏国废止南宫,只留单一宫城。阳城即由宫城、内城、外郭城三部分组成,其中,宫城位于内城中北部,呈南北长东西短之形状,占内城十分之一范围,分设承光、朱华、云龙、千秋、神虎、阊阖六门。皇室寝宫建于宫城北部,朝会之所建于宫城南部,自北往南分列建始殿、嘉福殿、宣光殿、显阳殿、光极殿、清徽殿、含章殿、明光殿、凉风观、凌云台等宫殿建筑。而作为正殿的太极殿,则建在宫城南部中偏西位置,与城南阊阖门直对,夯土筑坛,规模宏伟。

  往来商旅,若从内城北垣东侧广莫门进京,自然不可能向前直奔,去往承光门——宫城守备森严,普通人无法进入,尤其以当下,纵然左卫府兵强马壮,但无皇帝下诏,也不可擅入宫城。负责警跸的羽林军自胡太后退居无心庵,暂受魏国皇族兼百官之首、嵩阳王元镛节制,是如今除神秘莫测的巡天卫之外,能够对抗秀川胡族军队唯一的筹码。

  广莫门东折再往南,乃是阳城南北大道之一,可绕过宫城,直抵洛水。时近黄昏,苏令与苏青正沿着这条大街徐徐踱步,遥望着巍峨的永宁宝塔,以及西面瑰丽壮阔的魏国宫殿。

  苏青早已忘却了城门口的不快与关于中原正朔的争执,赞叹道:“阳城不愧为九州第一大城,至少一路走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城中盛景,巴蜀与之相较,如蓬蔂之于赐履,天上人间。”

  苏令闻言,哑然失笑道:“你倒是转变得很快,如今南朝底蕴比之北朝又如何?”

  苏青得意洋洋道:“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百闻不如一见,我乃是尊重事实之人!”

  苏令哂道:“然则你尚未见过梁都康城,怎可轻言高低?”

  苏青理直气壮道:“待我来日到了康城,如果真比此地更胜一筹,我自然会转而推崇康城。古人云,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鄙人正是拥有此等可贵之品质。不似某人,锱铢必较,又好为人师,迂腐至极也!“

  苏令摇头笑道:“果然最后又是为兄之过,斯言伟哉,兄已受教,必改之,改之!”

  此时,二人已从东面里坊折入铜驼大街,南行数十步,望着两侧空荡萧索的场景,苏青不由疑问道:“据闻铜驼大街,乃是阳城最热闹繁华的街道,为何此刻却似宵禁一般,人烟稀少,难道阳城人白天都不出门的吗?”

  苏令环顾周围,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铜驼大街东面的一处官邸,悠然叹道:“山雨欲来,非常时刻,魏国宗室朝廷人人自危,原属常事。不过连左卫府都高门紧闭,百姓亦不上街,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阳城刚刚出了大事。”

  苏青一怔道:“左卫府?左卫将军朱威?朱荣的从弟?”

  苏令微微笑道:“嗯。左右卫府,在阳城之中,掌握了除羽林军外最强大的军事力量。一般而言,左卫府负责外郭城守备,右卫府负责内城守备,但你也知道,在数天之前,右卫府的军队就已经被左卫府消灭了。加上朱威的出身以及胡族军队的强悍实力,接管了阳城,还不知要何等的飞扬跋扈,又怎么会是高门紧闭、噤若寒蝉呢?”

  苏青亦将目光投向左卫府,点点头道:“有道理,如今我有几分明白了你的用意。”

  苏令饶有兴致地问道:“喔?你所指为何?”

  苏青胸有成竹地答道:“自然是我之前曾经问过的,你为何舍荆扬而赴关中,到了关中又为何不从南边直入阳城,而要绕了一大圈先跑去炎龙河边,窥视那支不可一世的胡族军队。”

  苏令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造型古朴雅致的行军壶,仰头饮了一口,啧啧说道:“不错不错,那你看出了多少?”

  苏青依葫芦画瓢,也取出自己的行军壶,狂喝一气,傲然说道:“我只是没像你那般喜好故弄玄虚。寻龙之道,贵在观气,如今北境全隅,值得一观的不过寥寥数人。胡太后既已成落地凤凰,魏国大势底定,你当然是冲着元祐以及朱荣去的。”

  苏令抚掌笑道:“哈哈哈,知我者,贤弟也。我瞧那河阴大营,果然有帝王气象。然则风虎云龙,混沌不一,天命谁属,尚难分明。贤弟说眼见为实,可很多时候,眼见亦未必为实,甚至南辕北辙,相去万里。山高路远,道阻且长,你我还需珍重啊!”

  苏青白了苏令一眼,没好气道:“又来故弄玄虚这一套了。元祐既已上位,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种结局,献帝或者病已,如今看来,献帝的可能性更高。朱荣更简单,不过是姓董与姓曹的区别。朱威一向横行霸道,就算进京之前朱荣下了严令,他也不可能不出来显摆,所以他必然是出事了。接下来就要看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以及元祐与朱荣之间如何维系平衡。”

  苏令摇摇头,说了一字:“难!”

  苏青问道:“有何说法?”

  苏令露出一丝苦笑,叹道:“我在河阴大营,看到了不止一颗帝王之心,甚至,不止两颗。”

  苏青愣住之时,前方,永桥在望,空气中依然飘浮着淡淡的血腥。一名身材高大、衣着普通的老者自四通市外匆匆而来,眉头郁结,挥之不去。

  苏令心头一动,迈开步朝着老者而去。苏青亦回过神来跟在后头,很快三人就都消失在四通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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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阴城,乃是炎龙河畔,依托四座庞大浮桥构建而成的堡垒,易守难攻,素有阳城咽喉之称。朱荣横扫北境,河阴城原先的魏国守军望风而逃,将一座要塞拱手相让。但胡族军队控制此城后,朱荣却没有住进河阴城,只是在南岸安营扎寨,分设一东一西两座中军大营,连新君元祐亦是住在河西大营之中。

  作为北朝新一任最高统治者,年方弱冠的元祐身着铠甲,肩系金龙披风,浑身上下充满了自信与傲然的气息,两道剑眉抖动之间,双眼锐芒绽放,嘴角始终挂着一丝淡淡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在他对面,三人表情各不相同。最左边那人年近三旬,身着白衣,面若重枣,神情肃然,手指轻轻敲着身前桌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中间与右侧之人,皆高冠锦服,少年气盛,正是早前扬鞭策马从广莫门疾驰而出的那两名骑士,也是“元初八魔”之中,风头最劲的元禧与元祎。

  此刻,元祎正眼带泪花,眉头紧蹙,神情不悦地对元祐说道:“大兄,难道朱威死了,阿姊的仇就这么算了吗?朱威算什么东西,他的贱命难道能抵得过大魏堂堂长公主?更何况,直到如今,朱荣那边也没有一个说法,我听闻阳城的百姓都说,朱荣才是真皇帝,我呸,他就是一条秀川狗!”

  元祐闻言,原本泰然自若的面容现出一丝怒意,扬声叱道:“放肆!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大兄吗?”

  元禧急忙伸出手去扯了扯元祎,后者冷哼一声,将元禧甩开,犹自争辩道:“我又没说错,如果大兄你真的不怕那朱荣,就叫人去把他绑来,我只要他亲手将朱威的尸首挫骨扬灰,然后在我阿姊的灵柩前三跪九叩,这样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元祐霍然站起,跨步到元祎面前,挥手就要掌掴过去,元祎怒目相视,挺直了腰,完全不惧怕元祐。元禧着实急了,用力抱住元祎将其带到营帐另一边,元祎拼命挣扎,但最却被元禧捂住,呜呜叫着,场面愈发混乱。

  眼看元祐脸上青筋爆起,白衣男子敲击桌案的手指微微加力,却是发出沉沉闷响,听在元禧二人的耳中,仿佛心口被重重敲击了一般,浑身一震,随即都安静下来。

  元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中,对着白衣男子说道:“子昇卿家,眼前局势至此,朕何以应对?”

  温子昇起身,向元祐行了一礼,又笑呵呵地前去将呆呆站着的元禧、元祎请回座中,方才正色说道:“请恕微臣无礼,阳城惊变,确实出乎众人意表,长公主殿下与寿阳王殿下突然遇难,更是令人哀恸不已。本来借着此事,陛下自可传唤晋阳王前来,商讨查案治罪等事宜。然则朱威一死,局面完全不同。但只一点,死无对证,陛下就难以再占上风。”

  元祐神情不变,元祎却按捺不住,怒视温子昇道:“胡说八道,如今整座阳城都知道了,是朱威害死我阿姊。他死或不死,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朱荣必须给我大魏皇室一个交代!”

  温子昇摇头说道:“话虽如此,但朱威并非无权无势一介草民,而是秀川胡族大将,朱荣的至亲。众口铄金,莫如真凭实据,而真凭实据,在强大的实力面前,往往也不值一提。两位王爷莫要忘了,如今河阴城中,可还住着那两位。”

  元祎一呆道:“住着谁?”

  元祐却不理他,而是对着温子昇柔声说道:“卿请继续。”

  温子昇微微扬首,目光平和地直视元祐道:“陛下天潢贵胄、帝王之心,四海之内,无不心悦诚服。然则帝王之术,尚有一最关键者,不可不慎之,还请陛下明鉴。”

  元祐闻言,思忖片刻,缓缓说道:“制衡?”

  温子昇点了点头。

  元祐又问道:“计将安出?”

  温子昇抬眼看向南边,继而又望向东边,悠然叹道:“晋阳王实乃我朝第一忠君之人,必然会体察陛下的难处。或许,此刻他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如今的萧凡,是杀好,还是不杀好?”

  元禧、元祎齐齐出声道:“萧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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