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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三十九章:星与云(下)


一路上,我们谈天说地,聊诗词歌赋,聊山川地理,聊数理哲学,聊日月星辰,竟是十分投契。

        我叹道:“慕星湖,你让我有种很熟悉的感觉,说不定我们上辈子认识罢?”

        慕星湖回头望向我,那一刻,我觉得他的眼里藏着一片海,深不可测,可我能看到的,只有晴空万里、风平浪静。

        “那你说说,上辈子,我们是什么关系?”

        “同学?好友?师生?”

        我说到“师生”时,慕星湖噗嗤笑出了声,刮了下我的鼻子:“你想得美,我才不要你这么笨的学生!”

        “年轻人,别张狂,说不定你是我的学生呢!”

        慕星湖偏头想了想,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狡黠的微笑:“下回你再偷看我睡觉,我就要收钱了。”

        我呆了呆,涨红了脸:“我、我……”继而化羞恼为攻击:“你真贪财!”

        慕星湖笑道:“这点可是跟你学的,老、师。”

        我气呼呼地道:“你黑了我的烤肉钱,我没跟你计较,你反来说我贪财?这可是山顶上,你说话要摸着良心,当心遭雷劈哦!”我拉住他的袖子:“你把话说清楚,我是贪财的人么?”

        “你不是。”慕星湖从善如流地道,我刚满意地放开手,他又补充道,“谁是?”

        我气得直跺脚:“慕、星、湖!”

        慕星湖的眼里盈满笑意:“在呢,在呢。”他往前一指,道:“你看!”

        顺他所指之处,我看到了彭蠡湖。

        彭蠡湖又称彭泽,北接楚江,北部水域最广,南下东绕匡庐山形成了一道弯弯的水域,像多情的姑娘依偎着恋人,不语情深。

        慕星湖坐在山边,遥望彭泽。

        彭蠡之滨,有渔舟唱晚,碧水穷极,见孤鹜栖霞。

        我与他背对坐下,闲看天边云卷云舒。

        炽烈的霞光烧红了整个天空,彤云变幻飙烨,宛如凤舞九天。

        我见慕星湖一直望着湖心,便问:“你在看什么?”

        慕星湖道:“湖心有座孤岛,名为‘落星石’,有道‘今日湖中石,当年天上星’,传为坠星所化,我在看它。”又问:“你一直看着天上,又是在看什么?”

        我笑道:“看火烧云呀!好漂亮,你快看,像只凤凰!再过会儿就没啦!”

        慕星湖回首眺向天空,轻声道:“纵然如斯绚烂,终究转瞬消逝。”

        我摇摇头:“我觉得应该这样说,即便转瞬消逝,她也曾点亮过天空。”又问:“你为什么总看落星石,有什么好看?”

        “它自天上来,坠落于湖中,千秋万载,独对日月。”慕星湖乍然顿住,摇头失笑,“这么说也不妥,太悲伤了,其实只不过是世间常态罢了。”

        “一万年太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笑嘻嘻地道:“没准过个一两千年,彭泽就改道或干涸了,到时‘落星石’变成‘落星山’。有人来到山上,说,呦,这地方不错!便定居下来。后来,人们在山上建村,名叫‘七星村’,随着人越来越多,村变成镇,名叫‘二十八星镇’,镇变成城,名叫‘群星闪耀城’。再后来,落星山厌倦了,想,整日听这些聒噪的凡人叽叽歪歪,几千年重复着同样的事,烦死本座了!便请来洪水淹了自己,重新变成孤岛,又成了‘落星石’。因为曾有个城,‘落星石’又叫‘曾城’,哈哈!”

        慕星湖流眄含笑:“你呀。”

        我继续道:“虽然一万年后的‘落星石’和一万年前的‘落星石’看起来无甚区别,可早就不一样了,它的经历,谁也不懂,只有它自己明白。对于无关的人,它只是坐落在那里而已。”

        慕星湖笑道:“好呀,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你是在笑话我‘杞人忧天’!”

        我哈哈大笑。

        趁着最后一丝天光,我们下山回到小屋。

        我正待问东临君的事,慕星湖先道:“东临君的事明日再说罢,反正你今日也走不了了。”

        我狐疑地道:“慕星湖,你该不会什么都不知道,故意使‘拖字诀’罢?”

        慕星湖伸手抚平我紧皱的眉头:“莫着急,我保证,绝不耽误你找东临君。”又催我道:“去洗漱,快些歇息。”

        我问道:“今晚怎么睡?”

        慕星湖道:“你睡床,我在外间打地铺。”

        我摇头:“还是我打地铺罢。”

        慕星湖默不作声。

        我在外间打好地铺,躺下睡了,半夜时被雨声惊醒,发觉自己竟又睡在床上。

        一回是梦游?两回也是梦游?

        我四下找寻,不见慕星湖的人影,心下生疑,便到屋外去找。

        滂沱大雨之中,湖边坐着个人,一动不动,犹如死物。

        我大惊失色,冲出雨中,大喊道:“慕星湖,你在干什么?”

        慕星湖迟缓地抬起头看向我,双目无神,过得良久,眸子里才渐渐唤回一丝微弱的光。

        “莫离……”

        “我本想为你挡住那坠跌的命运,可到了最后,却像是我亲手将你推了下去……”

        “我拉不住你,就像拉不住自己……”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一个字都不懂,可我很害怕,我总感觉,下一刻他就会消失在这雨夜里,连同这里的一切,一起消失。

        我抓住他的胳膊,想拽他起来:“慕星湖,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有话回屋再说!你先起来!”

        我使出全力,也拉他不动,急得快哭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慕星湖,你醒一醒,醒一醒……你不要胡思乱想,什么事都没有……”

        “莫离……”

        “我看你就是一个人在山里待得太久,钻进自己的小世界出不来,魔障了!”我大声骂道,“慕星湖,你睁开眼看看,你已经傻掉了!你还不自知!”

        “莫离,莫离……”

        慕星湖僵冷的身子轻微颤抖起来,仿佛神识逐渐回拢,不住唤着“莫离”,艰难地举起手,缓缓地抱住我的腰,越搂越紧:“我不要失去你……”

        虽是盛夏,山中夜雨亦是极冷,我淋了一会儿,便连打喷嚏,头隐隐作痛。

        后半夜里,雨渐小了,屋内亮着烛灯,我躺在床上,头疾发作,浑身酸疼,极不舒坦。

        慕星湖将两人换下的湿衣服洗净晾起后,又熬了姜汤,端至床畔。

        我撑着坐起,接过姜汤,趁热喝完,宽言道:“你不必再自责了,下雨天我就容易犯头疼,老毛病了,不打紧,睡一觉就好了,你也去休息罢。”

        慕星湖跪坐于床边,担忧地看着我:“怎会落下这般难缠的病根?”

        头骨碎裂这等事说出来太过耸人听闻,我笑哈哈地道:“被天妒了!”

        一笑之下,头又阵痛,我疲弱地滑进被窝,也再没力气开玩笑:“你也受了凉,去喝碗姜汤,别闹病了……”

        “无妨。”慕星湖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又催他去睡觉,催了两回,他只应“好”,却不动身。

        我佯作轻咳,道了句“我要睡了”,以提示他该出去了。

        他却像听不懂一般,看我的目光愈来愈温柔,化成了水,好似三月湖心的春波,细腻轻柔地荡漾开来:“我守着你。”

        我被这一记眼神绝杀电得不轻,飞快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很轻,很轻,如一片鹅毛落在雪花上,却比窗外的雨声更清晰、更深重地落入耳中,不期然坠入心房。

        “慕星湖,我长得很像莫离,是么?”我问。

        慕星湖不答。

        “莫离……是你故去的爱人么?”我脑补了一出悲情大戏。

        慕星湖仍不答。

        我想了又想,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如果说的不对,也请你别生气。我觉得,倘若一段感情带给你太多不可弥补的伤痛,那还是走出来得好。”

        慕星湖依然不答。

        我煲起了鸡汤,絮絮叨叨、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堆小故事、大道理。

        慕星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次日早起,我嗓子干得直冒烟,连灌两大碗热水才稍好。

        待出门看,雨过天晴,清澈澄莹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一道彩虹自天际垂落。

        慕星湖坐在湖畔大石上,忽而以手托腮,凝神细思,忽而以指抚琴,弹拨出一小段音节,神情专注地编着曲,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舒眉浅笑,时而迷雾难拨,时而豁然开朗,时而懊丧叹息,时而欣悦欢愉。

        种种多彩表情在他清雅俊美的脸上演绎得格外生动,不由地令人目眩神迷。

        迂久,构思罢,他展颜一笑,指尖游走,一曲欢沁,叮咚而出,如彩虹般绚烂,五光十色,美轮美奂。

        我的心情也跟着节奏欢快地跳跃起来,旋转而舞,飞上云霄。

        曲毕,慕星湖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一派轻松地跳下大石,抱琴转身,这才发现我站在一旁。

        片刻怔忡之后,他脚步轻快地朝我走来,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莫离,这是我为你作的曲子!”

        “莫离”二字听来颇为扎耳,没得教人心里酸酸的,可他带着天真气的笑颜,又让人不忍苛责,我笑眯眯地道:“好听极了。”

        慕星湖道:“你来给它命名可好?”

        “欢沁。”这两个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我嘴里蹦了出来。

        慕星湖眸子一亮,柔声道:“你总是能读出我的心声。”

        我微微一笑,打趣道:“那是因为你今日高兴得太明显了。”

        慕星湖抬眸望向一碧如洗的湛湛晴空,思绪悠悠:“我心里想着和她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便有了旋律,谱了这支曲子。”

        我问道:“你从来都没有怨恨过她么?哪怕一点?”

        “我舍不得。”他说得很小心,轻轻的,柔柔的,像怕惊扰了安恬的美梦。

        他的回答令我动容。

        我心中百感交集,笑叹一声:“我挺羡慕的。不知从何时起,爱情变成了一件需要算计得失、权衡利弊的事,付出和牺牲都变成了可悲的,甚至可耻的。得不到的要扔掉,不匹配的要扔掉,脏了的要扔掉,旧了的要扔掉,坏了的要扔掉,有一万个理由要扔掉它,可坚持的理由是什么?”

        “对不住。”我歉然道,“我昨夜说的那些话,都忘记罢,和你的‘舍不得’比起来,显得好市侩。”

        慕星湖悲哀地注视着我:“莫离……”

        我自知对一个还不算太熟的人说这番话不免“过了”,忙岔开话题,掩好情绪,道:“是了,慕星湖,我当真不能再耽搁了,你给我指条明路罢,怎么找东临君?”

        慕星湖问道:“你找东临君所为何事?”

        我回道:“我想央东临君救个人。”

        慕星湖又问道:“何人?”

        我迟疑了下,如实道:“一个名叫‘黎砚’的甲等战犯,他……是我弟弟。”

        慕星湖未予置评,只道:“待我简单收拾一下,我们便即下山。”

        我愣了下:“你要亲自带我去找东临君么?”

        慕星湖的神色一派温和淡然:“嗯。”

        我大喜过望,作揖一拜:“那可太好了,我先谢为敬!”

        慕星湖拾掇好,关上门窗,道:“走罢。”

        他换了身便宜行动的青短褐,头戴黑纱斗笠,遮住了脸,未带行囊,却背了琴。

        我奇道:“你背琴干什么?不沉么?”

        慕星湖道:“应有段日子不回来了,自要带着‘离微’。”

        我讶然道:“怎么听你的口气像要出远门?匡庐山也不算太大罢,难道东临君不在这?去别处了?”

        慕星湖道:“我不想在此处再谈论这些俗事,你莫问了,我总能领你找着他。”

        我识相地点点头,慕星湖在前引路,走了几步,又折回去:“等等。”

        他取下琴,摘了斗笠,拿起农具,到园子里除了草、杀了虫、翻了土、挖了渠,认真细致地安顿好园子里的农作物,才又涤手、背琴、戴上斗笠:“好了。”

        晚间至桃源镇,我邀他同去平家,他却道:“我自有去处。明日卯时,我在闻古坡等你。”

        我问道:“东临君所在处离得远么?若离得远,我就带车,做好准备,不回来了。”

        慕星湖颔首道:“收拾好罢,不回来了。”

        我与慕星湖分道而行,行出一截,回首望去,见他站在原地,目送着我,不曾离开。

        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看了很久很久,等了很久很久。

        虽然斗笠缀着的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可我感觉得到他的目光,那双眸子里定然盛满了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温柔。

        明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不知为何,我眼角竟有些湿,挥了挥手,咧开嘴笑。

        “慕星湖,我们明日见。”

        “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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