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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四十二章:疑是故人来(中)


慕星湖双手捧起我泪流满面的脸,颤声道:“莫离……”

        他的唇温柔而怜惜地覆上我淌着泪水的眸子,吮去我的眼泪,又略微下移,贴上我的脸颊,辗转舔吻,似乎想要涤净我满脸的泪痕,可却引来不断的泪珠。

        他的唇吻至我唇边,将脸抬了起来,望进我的眸子,低声哽咽:“莫离,你真狠,我恨你,我好恨你,恨得想咬死你……”

        我已经醒了,剐了一身皮肉,舍了那段记忆,可再一次来到这个梦里,我仍沉沦了,我对自己说,就一次,再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星湖……”

        他捧着我的脸,猛地低下头,含住我的唇瓣,发泄般狠狠啃咬起来。

        我搂住他的脖子,伸出舌头,舔吻他的唇瓣、牙齿、又抵着他的舌,纠缠不放,用尽温柔地缠绵厮磨,痴痴地追逐着他,取悦着他,缅怀着他。

        星湖,我好想你。

        星湖,我又梦到你了,这一次,好真实,真实得好像真的。

        眼泪决堤而出,万般深情,凝聚舌齿之间,化作刻骨的痴缠。

        慕星湖闭上眼,眼角滚落两行清泪,两人的舌像藤蔓般死死缠绕,相互吮吸,又像两条涸辙之鲋,要从对方那里汲取些许水分,才能存活片刻。

        吻至最后,两人皆张大嘴,唇齿相摩,抵死缠绵,都快喘不上气来,才放过彼此。

        因为缺氧,我的脑袋麻了片时,方才神魂归位。

        慕星湖被我压得歪倚床头,面色微红,眼角噙泪,嘴唇鲜艳得像滴水的芙蓉。

        我遽然从他身上弹开,清醒后第一反应是:我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怎么就被鬼上身了?还是色中饿鬼?

        慕星湖轻轻唤道:“莫离……”

        我像被针刺了下打个激灵:“对、对对、对不住,我要冷静冷静!”我撂下这句话,便不负责任地逃出房间。

        我仔细回想着刚刚的事:先是对视,接着慕星湖抱了我,然后我亲了他,亲的全程大脑不在线,以至这一切发生得太莫名其妙。

        我暗想:难道这就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我又想:不能够啊,我是那么肤浅看脸的人么?这才认识人家多久?何况人家心有所属,我也……算是心有所属?

        我暗骂:少虚伪,你敢说对人家没半点好感?

        我又叹:花心啊花心,薄幸啊薄幸,女人啊,轻薄啊。

        我正自失魂落魄时,太叔乙窜到我面前,将一盒药给我:“主上的药,一日两丸,早午各服一丸,太晚服用不利入睡,记下了么?”

        我懵然道:“前两日都没服药,我看他今日已好多了,怎么又加药了?”

        太叔乙道:“补药,对主上的身体大有裨益。”又补充道:“主上不喜吃药,你只说你配的,他看在你的面上,才会吃。”

        我不疑有他,将药收好:“好,我会叮嘱他服药。”

        人已到齐,即刻启程。

        我上车时,慕星湖自坐看书,见我进来,抬眸睄向我,又即专注于书,并不理我,我松一口气,自在不少,也拿了书看,看得一阵,便放松下来,钻进书中世界。

        二人各看各的书,互不干扰。

        趁他喝茶休息时,我举着书,翻至卷首,请教道:“星湖,这个词怎么念,什么意思?”

        慕星湖看了一眼,道:“鎡錤,一种农具。”

        我又指着另一不明处,问道:“这个字呢?”

        慕星湖道:“塸,一种瓦器。”

        “这个呢?”

        “鼍黽,江鳄和池蛙。”

        “那这个呢?”

        “文盲。”

        “嗯?”我翻过来看了看,疑惑道,“这不是‘文’字罢?”

        “我说你。”慕星湖挖苦道。

        我撇嘴道:“楚国字太难认了,同一个意思,便有许多词,哪用得到?”

        慕星湖道:“确然如此,楚国文字不够精简。楚人好诗乐,同一篇文中,不兴出现同样的词,便创造了许多同义生词出来。但你看的是工事类目的书,哪来生字僻词?不过是自己不会认罢了。不会认便罢,虚心学就是,何须数落楚国文字?”

        他拿过我手中的书,铺在几案上:“我来教你。”

        我受宠若惊地道:“你来教我这个文盲认字,未免牛刀杀鸡了罢?”

        慕星湖笑了开来:“废话恁多,学是不学?”

        看书之时,犹可分神,他这时对我一笑,我便满脑子都是早上的情景,登时羞窘难当,低了头不敢看他。

        慕星湖笑意更浓,却未再戏逗我,指着“鼍黽”二字,道:“楚国造字,虽然繁难,亦有规律可循,譬如‘鼍黽’,可归为象形文字,分为首、身、尾三部。”

        他教“鼍黽”,像教画画般,何为眼,何为鳞,何为甲,何为尾。他教过一遍,我再看“鼍黽”二字,果觉简单、形象、有趣。

        他教字,不教笔画部首,多教来源、发展、变化等一套文字体系规律,延伸甚广。我跟他学字,更像是学楚国的文化和社会变迁。

        慕星湖说,考究文字,不能停留于字面上,考字考意只是其一,更要考查其地其时的文化习俗与社会环境。

        当今楚国流行诗乐,讲究文形变化之美。譬如表示“行动中”的“猋”字,便衍生出一套字来,形容马用“骉”,形容水用“滮”,形容风用“飙”,形容人用“儦”,形容雪用“瀌”。此类字多出现在诗乐文章中,了解时代背景后,再去看字形,便能从字符的元素中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如此这般,十多个字学下来,我便觉脑子塞得满满的,叹道:“星湖,楚国的字是你造的罢?”

        慕星湖笑道:“贫。”

        我又道:“你说当代楚国文人创造了这么多字,后人会用么?不用的话,不就没意义了?”

        慕星湖道:“大浪淘沙,必然有诸多文字被淘汰,甚至是大多数,但它们并非没有存在的意义,它们也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缩影。况且潮流这种事,玄乎得很,繁着繁着,人们便开始求简,简着简着,人们又开始求变。只要它们能留存下来,说不定在数千年后,人们打开尘封的古书,它们又会被赋予全新的意义。”

        我认真听讲,学为己用,复叹:“星湖,你让这些枯燥的东西都变得有趣了!”

        慕星湖摇头道:“何来‘我让’?知识本就有趣。”顿了一顿,他轻声道:“求知是人重返故土的唯一途径。”

        我没听懂,疑道:“这是何意?”

        他笑而不答,倚着几案,闭眼小憩:“你自己看会书罢,我乏了。”

        我奇道:“你怎么总是大白天犯困?晚上真做贼去啦?”

        慕星湖迷迷糊糊地道:“晚上睡觉容易发梦,我不喜欢做梦,便不睡了,到后来,晚上便睡不着了,想睡也睡不着……”

        我问道:“做噩梦?”

        他不语,似已入睡。

        我心想:长此以往,他的身体如何消受得了?

        一念及此,又想到太叔乙给我的药,现下还来得及吃两顿,再晚些,又不利入睡,因此摇了摇他,温声道:“星湖,太……我昨日给你抓了副补药,研作蜜丸,你吃一丸再睡罢。”

        我将药丸推到他面前,怕他不吃,遂卖乖道:“是我一番心意,盼你早日养好身体,少受病痛折磨。”

        慕星湖拿起药丸,举至鼻端闻了一闻,脸色微变,垂头不作声,只将药丸捏在手里,迟迟不下嘴。

        我只道他不喜吃药,便道:“是补药,对身体好。”

        又趁机道:“早上的事……唉,我、我……唉,我也不知怎么说,就是……罢了,说什么都没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脑子不太好,你便当我发神经了罢。”

        过得良久,他才抬头瞥我一眼,又垂了眸,一言不发,慢慢地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将药丸嚼碎咽下。

        我忙给他倒了杯茶,他却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冷冷淡淡地道:“好了,吃了,如你所愿。我要睡了,莫来烦我。”

        我察觉到他生了气,小声道:“星湖……”

        他冷声道:“说了莫来烦我。”

        我又觉自己委实愚蠢,那不过是一时意乱情迷而已,本无须放在明处,倘若无心,大家悄悄忘掉便好,我偏拿出来说,倒显得别有意图。

        他既然不想看到我,我坐在这里也尴尬,当下钻出车舆,又坐到太叔乙旁边。

        太叔乙睨着我:“又待不住了?”

        我掩饰性地笑一笑:“这是哪里话?我出来是想找你聊天的嘛!昨日你说到周游西域的事,我还想听,那乌国公主和阿素耶奇斗智斗勇还没分出胜负呢!”

        太叔乙便继续昨日未说完的异域故事。

        他见闻多广,又十分健谈,越说越精彩,渐入佳境,我也听得入神。往往他讲到惊险处,我跟着紧张起来,不停追问,讲到逗趣处,我情不自禁地拍手大笑,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未知何时,太叔乙正讲到惊心动魄处,慕星湖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传了出来:“太叔乙,停车。”

        太叔乙当即勒马停车,小树见之,亦停了下来。

        太叔乙询问道:“主上,可要出恭?”

        慕星湖掀开车门:“此地清凉,便在此午休罢。”

        我放眼望去,这处确然停僮葱翠,草木成林,林间有溪,蔚然成凉。

        我欲扶慕星湖,他看也未看,拂开我的手。太叔乙欲背他,他绕到一旁,自跃下车,步履蹒跚地走到溪边坐下,谁也不睬。

        小树停妥马车,拿出早起现杀的鸡,边烧火边问道:“姑姑,你方才笑什么?大老远都能听到你在笑!”

        我哈哈笑道:“我在听太叔仙长讲那乌公主和阿素耶奇的故事呢!太好听了!日后得空,我说与你。”

        平安叫道:“故事?哪有故事?我也要听!我也要听!我最喜欢听故事啦!”

        “你下午到我们这边来,一起听。”我邀请道。

        平安瞅了眼太叔乙,嘴一撇:“不去,我要跟小树哥哥在一起。”说罢,走过去给小树帮忙。

        二小忙活着烤鸡,我便去洗了木瓜,分予众人。拿到慕星湖跟前时,他却不接。他不接,我便一直举着,他终是接过去,却不吃。

        我知他仍恼我,装作不知,笑着问道:“还想吃什么?我给你煮饼汤?”

        慕星湖叹口气:“不必了,在火堆旁呆上一会儿,又该热得汗流浃背了,歇歇罢,小蜜蜂。”

        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将我给他的木瓜掰作两半,一半分我,目光温柔缱绻,缠丝一般:“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咬了口木瓜,笑道:“你不恼我便好。”

        小树烤好鸡,按人头分了,将鸡腿送来给我,我正要拿,见慕星湖皱了皱眉,便放下手,推说不吃。

        我惦记着让他吃药,见时间差不多,便取出一丸药,讨好地送到他嘴边:“来,把药吃了,一日两顿,这顿吃了正好。”

        太叔乙正在喝水,骤然呛到了喉咙里,咳得震天动地。

        慕星湖面色陡变,手指攥紧,没吃完的那半块木瓜被捏得粉碎,汁水淌了一地。他硬邦邦、冷冰冰地开口道:“拿开,我不吃。”

        我既觉不解又觉委屈,仍耐了性子道:“这是药,不是零嘴,哪能吃一顿不吃一顿的?上午不都吃了嘛?怎么这会儿又不情愿了?”

        慕星湖作老僧入定状,不闻,不看,不说,不动。

        我脾性上来,口气不善地道:“这算什么?才说的‘永以为好’呢?”

        小树见起争执,忙来相劝,拉住我,小声道:“姑姑,莫着急,好好说话。”又对慕星湖道:“慕先生,她也是一片好意——”

        慕星湖打断他的话,冷然道:“拿开,我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自认识以来,他何曾似这般声色俱厉地对我说过话?

        许是被惯得太娇气,我竟鼻子发酸,气恼地道:“你就逞能去罢!谁爱管你谁管去!我再操这份心,我就是王八变的!呸,吃力不讨好,我看还不如当个懒王八快活!爱谁谁去!”

        慕星湖倏然站起,白衣翻飞如雪舞,晃花了人眼,下一瞬,我身子一轻,待有所觉,已是被他横抱在怀。

        我惊道:“你、你干什么?把我放下!你脚还没好——”

        慕星湖不理我,径往林中走去,我唯恐伤到他,连挣扎都不敢,放软语气,哄道:“星湖,你放下我,我跟你走,我们不争,都好好说话,好不好?”

        他仍不理我,抱着我走到丛林深处,小树的惊叫、太叔乙的怪笑渐而不闻,到了后来,耳边只剩了林间风声、夏日蝉鸣和他的呼吸。

        他这才将我放下,顺势一推,令我背靠在旁边一棵大树的树干上,接着一手越过我肩头,撑在树上,一手揽住我的腰,将我整个人圈禁在他和树干间狭小的空间内,姿势极度暧昧。

        姿势暧昧,可气氛并不暧昧,因为他浅褐色的眸子里正凝了一层薄冰,没有感情地审度着我。

        他的动作很轻,甚或可说是温柔的,可我看着他,却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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