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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第二十一章:闲忆长干里(上)


是夜,晓风残月,半墙凝霜。

        澄阳公主自言自语地、将这段过往娓娓道来。我听了多少、又忘了多少,竟不自知,唯觉恍惚一梦。

        次日,我正抱着阿福玩耍,忽地踩到了沼泽地中,陷入泥淖,愈沉愈深,鼻息不畅,挣扎而醒时,乍然见到刘恕的脸庞放大在面前。

        见我醒了,他松开捏着我鼻子的手,抱臂立在床前,斜眼睨着我,哼了一声。

        我从噩梦中缓过神来,擦了把额上的汗,揉了揉被捏疼的鼻子,恼道:“你想谋杀我么!”

        “杀你焉用‘谋’?”刘恕挖苦了一句,又绷著脸,冷声道,“澄阳公主尚须静养,你赖在寿安宫不走,成何体统?”

        我小声道:“公主挺喜欢阿福……还有我的,哪里就打扰了?”

        刘恕对此嗤之以鼻,质问道:“孤若不来,你是不是便不打算回去了?”

        我见他神色不豫,不敢接话,眼珠在身周转了一转,不见阿福,登时大惊,问道:“阿福呢?”

        “澄阳公主抱她出去晒太阳了。”刘恕飞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又将话茬儿兜了回来,不依不饶地道,“你可知错?”

        我想了想,他是王子,我是平民,眼下他站着,我躺着,自是不妥,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见过公子。”

        刘恕在床边坐下,淡淡地扫了我一眼:“看来是不知错在何处。”

        我低眉敛目,作出一副恭顺之态,道:“望公子明示。”我倒是要看看,我触犯了哪条律法,惹得他老人家特来兴师问罪。

        刘恕道:“孤近日可准你不批文书了么?”

        我心中一凛:近来呈递来的文书甚少,而我的心思又在阿福身上,是以数日来批阅文书之事皆是刘恕亲力亲为。前几日尚情有可原,但如今江皋归队,我在未作任何请示之下,擅离职守、消极怠工,确然失当。

        我收敛心神,老老实实地道:“是我错了,请公子责罚,我绝无半句怨言。”

        刘恕微微一怔,旋即目露嘉许之色:“孤还以为你要拿阿福作挡箭牌呢,看来是孤小瞧了你。”

        我欿然道:“照料阿福之事是我亲口应下的,怎能拉出来挡箭?”

        刘恕面色转晴,道:“照顾阿福不分日夜,十分辛苦,孤教大吉祥挑个伶俐的宫人,供你使唤。”

        我闻言呆愣:近身侍奉君王的宫人,绝非寻常侍婢。因而,我从不私自使唤刘恕身边的内侍,先前实在忙得腾不出手时,也是好言好语地央大吉祥帮忙,由他指派人手。刘恕若派个内侍专门来伺候我,岂非公然将我抬到了主子的地位上,这委实于礼不合。

        我正觉不妥,思量着是否要同他明说时,刘恕又道:“孤麾下三名参事,即日起暂归你调用。军中文书审理之事,由你统筹督办,与孤汇报。”

        话至口边,又咽了回去。比起将参事直接拨给我调用,安排内侍来服侍,实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刘恕思虑何其缜密,他既如此说,我能想到的、想不到的,定早已想得通透明白,何须我来点明?一念及此,我顿时坦然,批阅文书之事我已做得得心应手,而今给我人手,教我指挥调度,想来也不难。

        我略作思索,道:“是。”

        “至于责罚……”刘恕眯起了眸子,“罚俸半月如何?”

        我点了点头,他站起身,颀长的身躯倏然间墙壁似的堵在我面前,挡住了大半天光:“再加上……”他弓起手指,重重地在我额上弹了一下,我吃痛之下手抚额头,委屈地瞪着他:“这算什么?”

        “你闷声不响地带走阿福,害孤父女饱尝骨肉分离之苦,不该打么?”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道:“不过两日两夜而已嘛!”

        他双眸幽幽,锁在我眉心处,低声道:“岂不闻,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我在他迫人的目光注视下,呼吸一窒,心跳得极乱,强扯出一个笑来掩饰过去:“公子真是爱女成痴。”

        刘恕低低一笑,我登时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他的笑声更大了些,在胸膛间鼓荡着,听来绵长不绝。我忙道了句“我去拾掇拾掇”,便匆匆溜走。

        回东宫的路上,刘恕与我说道三名参事的背景:此三人为李洙、陈再书、赵秋生;李洙是郭延举荐的士子,原是他的家臣、学生;陈再书是陈家旁系的血脉,算是陈家的人;赵秋生是地方举荐的孝廉名士,入朝已逾十载;一言以蔽之,皆非易与之人。

        我问道:“公子可是教我选人?”如今晋军已攻破凉州,战事近于尾声,此时刘恕拨给我三名参事,意图岂止是批阅文书?

        刘恕颔首道:“不错。”

        我揣摩道:“公子可是想提拔陈再书?”

        刘恕摇头道:“选堪用之人,不必考虑朝中关系。”

        我叹了口气:“这三个人焉能服我?”

        刘恕问道:“你怕?”

        我凭生一股傲气,笑道:“我是公子宠信的‘佞臣’,我这等‘女子小人’,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不讲君子之道,岂会怕他们?”

        刘恕挑了挑眉梢:“不怕旁人闲话了?”

        曾经怕过,怕那些流言蜚语传到慕星湖耳朵里,怕他猜忌我、误会我、嫌恶我,甚至放弃我。可刘恕当众掌掴陈氏后,连他的近侍们对我的态度都与从前不同,俨然视我作半个主子。

        即便我自问光明磊落、持礼自守,然以色谋权、狐媚惑主之名也已在军中流传开来,成为不公之密,试问谁会相信我和刘恕只是清风与明月?

        事已至此,既堵不住悠悠众口,倒不如放开心怀、坦然任之,用有限的精力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至于慕星湖,比起无谓的揣测,我更该相信他,况且待回到楚国,我自会用一生的时间,慢慢化解他心中的块垒。

        我抬头看向他:“比这更难听的话,公子不也波澜不惊地听下去了么?公子能做到的事,我便也能做到,即便眼下做不到,也会竭力做到。”

        刘恕脚步一顿,侧过了头,目光在我身上凝了片刻后又落到阿福身上,问道:“累么?孤来抱她。”

        我亦不与他客气,将阿福交给了他,道:“累倒罢了,只是日头烤得人燥。”

        刘恕哂道:“你到孤身旁来,便不会晒着了。”

        我依言靠他近了些,身子匿在他的影子里,霎时清凉些许,不由笑道:“果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刘恕轻抿着唇,嘴角微扬,一抹漾开的浅淡笑意在日晖下明光闪耀。

        我偏了头,问道:“公子,你身子可大好了?这两日夜里还烧么?”

        “昨夜便没再烧了,今日已好了许多,不过……腿上肿还未消,时常会疼。”

        “是了,我去医倌处要了几贴木香、荆芥配的药膏,走前放你案头了,你可用了?”

        “看到了,忙忘了。”

        我心生不悦,嘀咕道:“不过是吩咐一句话的事儿,没见过对自己这么不上心的人……”

        “你小声念叨甚么?”

        “我说,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

        “这两日着实事多,待会儿回去便用。你倒真是闲不住,后来又去学了医术?”

        我忙道:“算不得学了医术,只是将《百草经注疏》读得熟稔些,略知几味草药罢了。”言至于此,我兴致勃勃地将离开青云镇后贩卖土精赚取银钱的事也同他说了。

        刘恕听罢,道:“如此说来,你从梁国到越国这一路,手上一百两银子非但不少、反而多了。”

        我竖起三根指头,得意地道:“不多不多,也就翻了三番而已。”

        刘恕眉头微拧,陷入沉思中,过得片刻,问道:“机关之术又是从何处习得?”

        我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大抵是爹娘请人教的罢。”

        刘恕又飞快地问了一句:“黎墨,你是哪里人?”

        我不假思索地道:“越国武林。”

        刘恕眉头拧紧了些,道:“称‘父亲’为‘霸’的唤法十分罕见,只越国西境屯溪、休城一带方言中的‘阿拔’和‘巴巴’有些相近,其他地方未听闻有此唤法。”

        我笃定不移地道:“公子,我虽失了记忆,可我是越国武林人,名唤黎墨,舍弟名唤黎砚,这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弄错的事。”

        “莫要紧张,孤又不是在审问你。”刘恕轻叹一声,“孤遇事向来索求清楚明白、了然于胸,可你身上却满是谜团,且查不出任何线索。你一口咬定自己是武林黎家人,且不说黎家族谱上明确记载着黎镜长女黎墨早夭之事,单说黎家一门武人,你却半点儿武功底子都没有,反精于商道、机关之术,岂非蹊跷?”

        我莫可辩驳,念及故乡,又心生酸楚,黯然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慕星湖应是知晓我的过往,可我每每提及问起,他便云淡风轻地用一句“那些都不重要了”将之抹去,从不多说半个字,他想隐瞒什么呢?

        相爱至斯,我与他的关系亦应是亲密无间,可于我而言,他便如在云中,我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也触不到他的真身。那样的感觉,大抵就像信徒膜拜着佛像,即便献出了灵魂,寂灭之前,佛祖的“真实”终究只在自己心中。

        可我的寂灭,又是什么?

        怔忡之时,听得刘恕问道:“流落祁山之前的事,还是全然想不起么?”我呆了一呆后,方迟钝地点了点头。

        刘恕脚步一顿,垂眸看向我,自语般低声道:“巧得像是……”我等了半晌,见他缄口不语,没再说下去的意思,便问道:“像是什么?”

        刘恕蓦然一笑:“天意。”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确有感慨之意,可刘恕说来,那便只是调侃。

        他用我的凄凉遭遇来奚落我,我不免耿耿,憋着一口气,嗔怨道:“那定是糊涂神仙办的糊涂事,偏教我遇见你!”

        刘恕嗤道:“换作旁的人,谁会似孤那般好心,救你性命、教你弓术、借你银子,还为你安顿打点好一切?”

        我回嘴道:“我不也帮你疗伤、给你缝补、为你烧饭了么?”

        刘恕戏笑道:“孤看你很是乐得其中嘛!你不是趁孤昏睡之际,说了……”言至此处,他沉了眼皮,遮了眸子,唇齿微动,情似回味余韵留香,但笑不语。

        倘若他大大方方利利索索地将话撂出来,不论真假,我大可用一句“公子定是在发梦,记错了”堵回去,可他偏偏只说一半,还作出一副颇有深意的表情,反教我一阵蠢动,好奇心被勾起,寻思着自己莫不是当真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

        事情正在发生时,往往酸甜苦咸具备,喜怒哀乐并存。可一旦变成回忆,悲痛结成伤疤,欢喜化作云烟,便反向强化了欢与悲。

        譬如此时此刻,念及祁山过往,那饥寒交迫之悲我再无法感同身受,亦找不回当初片刻也不愿在祁山多耽的心情。而与刘恕朝夕相对、患难与共,相处中点滴蜜糖之欢却丝丝缕缕缠上心头。

        加持着回忆的光环,再看他时,只觉眉清目秀,格外顺眼,哪还记得争执这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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