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核桃
世人都知道后悔没有意义。所以，不知道柳涵玥是否会后悔没听傅添的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那天，天晴气朗，万里无云。李志伟没像上次那样在意外表，穿了身干净的外袍，便去赴约。侯府门前的侍卫撤了，门庭仍旧冷落庄严。
柳涵玥穿了一身淡雅的兰亭纱宣裙，坐在凉亭剥核桃。纤手在圆桌上的竹篮里挑了挑，拿起一个圆圆的核桃，随便一捏，核桃就裂开了。麻利地去壳，丢入一只盛着十几个半开核桃仁的水晶碗里。
碗旁边有一条精致的白色绢帕。她裙边还多了两盆花枝妍丽的秋海棠。花朵绚烂夭夭，美人神情恹恹。
侍女们照旧候在五米远的五色梅旁。
李志伟带着乐德怀和傅添站在凉亭的台阶下，拱手为礼：“在下见过柳姑娘，你，近日，身子可好？”
美人脸色不好，剥核桃的手劲看起来很大，加上她上次显示的身手，他不太敢惹她，免得被她一怒之下捅了。
李志伟确定自己没做什么该死的事，没死缠烂打，也没传半句风言风语。完全不知道她约他，打算兴什么师，问什么罪。
“还好。”柳涵玥长睫微动，抬眼不自在的看他，唇色倏白，意外有种柔弱感，好像弱不禁风，需要人保护。仿佛那个一招就能取人性命的女子不是她，手捏核桃的大力女子也不是她。
李志伟知道自己的怜惜来得莫名其妙，他们要真打起来，谁怜惜谁还不一定呢。可他就是很心疼。
柳涵玥突然脸一红，把水晶碗递给他：“李公子，这个，给你吃。”
这么明显的示好，李志伟还不懂，就是白痴了，他接过来，喜不自胜：“核桃？柳姑娘，为什么给我？”
柳涵玥的神情更加不自在，“为上次的无理向你赔罪。再说，你不是喜欢吃核桃吗？”显然不习惯道歉，她这样的天之骄女，也确实没必要低头。
可她偏偏这样做了，李志伟说不出的感激，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回心转意，拿着水晶碗，比拿同等重量的黄金还爱惜，随口道：“谁说的？我小时候挺喜欢吃核桃的，现在很少吃。”看着她剥桃核壳后，指尖发红，再喜欢吃的东西，也没味道。
柳涵玥猛地瞪大杏眼：“钱媒婆说的。”
原来是她。
李志伟和傅添不约而同的苦笑。
姑娘，难道你没听过，媒婆的嘴是阎王爷讲故事——鬼话连篇吗？
柳涵玥显然不知道这些话，拿起绢帕擦手，不自觉把绢帕拧成麻花，烦恼道：“吃的东西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这么喜新厌旧，那人呢？会不会今天娶回家，明天就不喜欢了？”
李志伟马上竖起三指立誓，道：“不会！我发誓！柳姑娘，我爹娘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一起生活二十年都没有厌烦。”
“嗯。”柳涵玥点头。又知婆媳自古难相处，如果婆婆是一个心眼小强势的女人，自己嫁过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道：“你母亲可反对女子读书？”
李志伟拿起一颗核桃仁，放进嘴里，吃完笑道：“为什么要反对？我娘在家也读《女言》、《四书》《五经》和《二十一史》。”他舍不得她剥，她剥好的核桃，又舍不得浪费。
柳涵玥觉得很满意。几个月后，便从柳二小姐，变成李家少奶奶。李志伟如愿以偿，极尽温柔，待她像公主一般。
李志伟很久之后才听说柳大将军得知女儿不想嫁他，又给了她三个新人选，两个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一个话痨，一个比一个糟。矮子里拔将军，李志伟居然成了最佳夫婿人选，好歹人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为人谦和。
成亲第二天，新媳妇需给公婆敬茶，李志伟也不怕下人笑话，与柳涵玥携手而行，一起穿廊过筳，细心体贴。
陪嫁侍女千念和千嘉跟在后面捂嘴偷笑，十分高兴，庆幸二小姐终于莫得佳婿。乐德怀和傅添走在最后，各怀心事。
李府的雅厅与侯府相比，算陈设简单，中规中矩。柳涵玥第一次见李老爷和林夫人，见他们并坐于雅厅上首。李老爷相貌端正，器宇轩昂，林夫人衣着典雅，气质如兰，可惜满脸病容，身材瘦削。两人说话都十分和气，挺好相处。自己运气不错，没有遇到性格古怪的公婆。
李志伟娶侯府千金，算是高攀，李老爷开心得不得了，叮嘱儿子道：“志伟，以后好好对媳妇，不许胡闹，她要是说一句不是，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李志伟正在拿茶，递了一杯给柳涵玥，揶揄道：“听听，娘子，以后我可不敢欺负你，你也别欺负我，行不？”
柳涵玥不理他的玩笑话，恭恭敬敬跪下，“公公婆婆，请喝茶。”心道：你爹说的场面话，傻瓜才信。我爹还说以后要把你当亲儿子呢，走着瞧吧。
林夫人喝了媳妇茶，拉着柳涵玥秀美的纤手，笑道：“涵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快坐吧。你刚嫁过来，若缺什么，想吃什么东西，不要不好意思，只管叫人告诉婆婆，我帮你安排。我身子不好，这个家以后靠你操持了。”
柳涵玥瞧林夫人确实印堂发黑，气色不佳，低声道：“婆婆，您哪里不舒服？可瞧过大夫？”
林夫人叹道：“每个月都请大夫，我肝脏郁结，气血不足，估计活不长了……”
柳涵玥的手抖了下，惊道：“这么严重？”
李志伟闲适的表情变得难看，默默靠近柳涵玥一步，又不敢太近。
李老爷面色沉着，抿着嘴没有说话。
傅添听说林夫人的病情，手握沧海，莫名紧张，站了一会儿，又没发生什么事。他与林夫人同病相怜，在无数个浑身疼到打滚的日子里，垂死挣扎，却远没有这位夫人乐观，有些感慨。
林夫人放开柳涵玥的手，眼睛看向窗外，道：“是啊，这么严重。我初次听到也不信，心里很不舒服，在京城遍寻名医，包括御医都瞧过。大夫们都说我有肝疾，拖到这么严重才来看，已不可治了。”
不可治？绝症？柳涵玥不可置信道：“不会吧？！”
李志伟一语不发地扯她袖子，柳涵玥会意，知道自己的言行可能会让病人难受，顿时不语。
林夫人苦笑一下，淡淡地道：“我们家有一个亲戚略懂医术，她说我喉咙上突然出现一块红斑，可能是蜘蛛痣，叫我去瞧瞧御医，一瞧便是大候症。御医说我只有两年寿命，可如今我已经活了五年了。”
柳涵玥瞧婆婆面色如常，倒不像一般人那样因病终日惶恐，仍然宽慰道：“御医的话也不可尽信，婆婆，您好好保养身体，一定会康复的。”
林夫人笑道：“这个病康复不了，我只想再活十年就满足了。”
柳涵玥见林夫人上半张脸都是灰黑色，正是肝脏无法排毒所致，找她要药方看，大夫一共开了四种汤药，还有一味丸药。
柳涵玥知道服药过多，势必损伤身体，又不好说，怕让人误会她，便道：“婆婆，您再活十年肯定没问题。”
柳涵玥拉着李志伟一起出去看下人熬药，为了不影响厨房做饭，林夫人在房门口另设一处专门熬药。她一共有四个丫鬟，分别叫金玉、金烟、金恬和金荭。
熬药由最细心谨慎的金荭负责，柳涵玥见她稳重勤快，方放心地回去了。
一个月后，林夫人把柳涵玥叫过去，道：“涵玥，我身子不好，想把家务交给你管，你看怎么样？”
柳涵玥上次听婆婆说让她管家，未置可否，现在也不打算答应。
林夫人咳嗽两声，接着道：“府中银钱收入是你公公每月的俸禄八十银子加四十石米，志伟名下有三处田庄，租给别人一个月可得一百二十两银子，这钱留给我看病吃药，你拿八十两，管家里的柴米油盐。以后家里的亲戚来借当，你最好回绝。我总抹不开情面，借出去的银子又收不回，搞得家里实在艰难，你可愿意？”
柳涵玥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家中上下一共有二十多口人，一共就用公公的俸禄八十银子加四十石米，而婆婆吃药的开销，却要庄子的一百二十两？一个人的药钱竟高于整个家的支出？八十银子怎么够，这不是为难人吗？我可不操这份心，要是万一管得不好，还落不是。”
柳涵玥头脑清醒，推辞道：“婆婆，我刚嫁过来，又年轻，脸皮薄，实在不知道怎么管理家务，您持家有道，熟悉家中各种旧例定例，也熟悉家人的口味，还是您接着管吧。”
“涵玥，你不愿意？”林夫人万万没想到柳涵玥会拒绝，还以为新媳妇都乐于管家，巴不得婆婆早点交权呢。至少她年轻时就这样想。
柳涵玥道：“不是不愿意，是管不好。”
心道：我平时的用度自有嫁妆，也不需要公公的八十两银子。
打定主意，她便告辞离去。
儿媳妇是侯府嫡女，身份高贵，林夫人也不敢强人所难。
一日，英勇侯从边关捎给女儿一大袋西域葡萄干，柳涵玥命千念送些给林夫人。
千念回来说林夫人又病了，正在请大夫。
柳涵玥依礼去看望，只见林夫人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脸越发瘦脱了相，颧骨高高耸立，面色暗沉。柳涵玥瞧了瞧御医新开的方子，又是四副药，一天服三次。
四个药罐得从早熬到晚。
她不安道：“婆婆，您可觉得好些？”
林夫人怕怠慢了她，强撑着坐起来，叹道：“不怎么好，我昨日咳了几下，突然觉得两肋好痛。”
柳涵玥放了个软枕在婆婆背后靠着，犹豫半日，才道：“婆婆，我觉得你喝的中药量太大了，既有汤药又有丸药，只怕损伤身体。”
她怕林夫人多心，一直不肯多话，第一次提出质疑。
林夫人道：“我的病是太医查平看的，查太医的地位是御医之首，一般不给宫外人看病，还是看嘉亲王的面子，才来看我的，他的药方怎么会不妥？”
柳涵玥把药方还给林夫人，蹙眉道：“我没说不妥，只是您牙齿不断脱落，身子骨也越来越瘦，怕是事出有因。我猜是服药过量所致。我听说唐正的医术不错，您可愿请他来看看？”
林夫人瘦骨嶙峋的手攥紧被子，道：“唐太医？我听说过他，医术很不错。只是自从我确诊肝疾，一直是查太医看的。一开始一天三副药，我喝完还觉得头昏目眩。查太医要我加到一碗半的剂量，慢慢才觉得好些。”
柳涵玥道：“短时间加大药量没事，可您方子上的人参肉桂那么多，都旺火气，能长时间服用吗？我小时候住在陵城，邻居是一个有名的大夫，医术如神，治愈了好多疑难杂症。那位老大夫从早忙到晚，体力不济，便每日含服人参片调养，长年累月竟致左眼失明，据说是补过头冲瞎的。我看您的方子日日用参，太上火了，还是找别的太医瞧瞧吧？”
林夫人沉思半晌，终于道：“好吧。”
柳涵玥要千念准备笔墨，给兄长写信，派柳铭贵送去英勇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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