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颂歌
1
“不，她不会。”森林老人说。“我之前要来这里等一个生灵，那个生灵就是她。”
“让她和我们一起走吧，她会是我们的同伴。”
伊恩听见森林老人的话，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丢弃掉手中的长矛，将灵力化为藤蔓，牢牢捆住了黛西的双手。
“走吧！”他牵住藤蔓的那一头，不耐烦地扯了她一把，活像是在拉一头牛犊，没有什么尊重她的意思。黛西差点被他的力道扯得摔倒，愤懑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
她不知道他们除了逃亡还想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留下她，只知道这一路上，将近七个月的时间里，她作为俘虏，被他们带着经历了总共十四次拼杀，实在称得上颠沛流离四个字。
第一天夜晚，伊恩将捆住她双手的藤蔓绑在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上，她几乎是悬空的。而这几只精灵远远地坐在溪边，边喝花蜜边歇息，几乎没怎么说话。黛西不明白森林老人之前为何在等她，但并没有开口问他。
她看了一会儿星光下缓缓流淌的溪流，和坐在溪边石头上的逃难的老人、少年、双胞胎小孩，忍着疼痛和饥饿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夜晚，他们又找到了一处树下歇息。这时黛西已经饿得很难受了，但由于公主殿下的尊严，她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头靠着大树默默隐忍。
直到第三天夜晚，她消极地想，自己即使被伊恩成天用藤蔓强拖着，也再也走不动了。这时那个名叫伊萨克的双胞胎小孩之一给她带来了一只即将老死的兔子。
伊萨克脖子上的绿铃铛晃荡着，碰撞出清脆悦耳的乐声，仿佛是从天堂传来的。很久很久以后，黛西已经记不清他们之间的故事，却依然记得他这串独一无二的绿铃铛，以及它刻进风和树木气息里的天籁之音。
伊萨克双手给黛西捧上老兔子，说：“我好不容易才让伊恩抓来的，你快喝它的血吧。”
“谢谢。”这是黛西第一次同精灵说话。
黯淡的星光下，仿佛永世也穿不破的鹰人部落森林间，她仍然被藤蔓一圈圈捆在大树上，是幼小的伊萨克扑腾着透明的晶绿双翼，双手费劲举着老兔子，才让她喝到兔子血的。
“你叫什么名字呀？”双脚落地以后，伊萨克喘了一口气，立即问她。
黛西又不说话了。她听见森林老人对伊恩说：“你可以让她陪你练习格斗术。”
伊恩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她只不过是只连我的一击都躲不开的弱小吸血鬼。”
“你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吗？伊恩，”森林老人摇头说，“她看起来是五六十岁那么大的吸血鬼少女，但她只是看起来大而已。实际上，她只有八岁，而你已经二百六十二岁了。”
八岁，能稍稍躲开他那致命一击，已经十分难得了。
2
陪伊恩练习格斗术并不比之前好过，因为黛西基本上是挨打的那一方，身上被伊恩用树枝抽出来、用拳头揍出来的伤痕不计其数。
那天她被打得跪趴在地，血从牙齿缝隙里淌向地面，伊恩一脚踩在她背上，轻蔑地说：“搞不懂卢克爷爷为什么要让你陪我打，你不过就是个小屁孩，打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黛西瞳孔震颤着，拼了命地想站起来，但伊恩的脚底死死压住了她，让她连动弹的办法都没有。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将她的不解放大，她很想质问森林老人，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承受这样的痛苦。
这时那对双胞胎小孩——安静一点的哥哥叫雅格布，灵动一点的弟弟是伊萨克，他们在一旁齐声喊着：“伊恩不要打了！伊恩不要打了！”
“为什么？她是吸血鬼，害我们和全族精灵流离失所的吸血鬼。”
好一会儿的沉默过后，雅格布回答：“不，不是她害的，卢克爷爷说她也是个孩子。”
“对，不是她害的！”伊萨克也喊。
伊恩深呼吸一口气，最终缓缓放下了踩在黛西背上的脚。
黛西浑身脱力，仰面躺倒在地上，忽然间明白了伊恩每次看向她时，眼中那样浓烈的仇恨从何而来。她是无辜的，他们又何尝不是无辜的呢？伊恩不是没有双胞胎兄弟看得透彻，而正是因为懂得更多，所以仇恨深厚了太多。
就在这时，她和他们一起经历的第二次厮杀，来了。
伊恩照样没有管她的死活，但鹰人不会主动攻击吸血鬼。最后，依然是伊恩背对着他们，像不倒的石雕一样立在他们身前，身上全是或鲜红或碧绿的血。他一手撑着树干，这回像是筋疲力尽了。
那天夜晚，伊恩离他们远了一些，他在草木的遮挡后，脱下满是鲜血的衣裳往溪水里清洗。他头一回在没有和黛西格斗时，忘记把她捆到树上。但黛西没有逃跑，而是走向森林老人身边，问他：“我刚到鹰人部落不久，就碰到了你们，您说您来这里等一个生灵，您为什么要等我？”
“因为我们都要去普洱勒多大峡谷，而且我有话要和你说，尊贵的殿下。”
“您知道我逃出古堡是为了什么，”黛西说，“您要和我说的就是答案吗？”
森林老人却在此时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看向山影嵬峨的远方：“我无法让你除掉理查德，能除掉理查德的生灵或许在东方……我能看到我们的星球上，生灵们之间已经发生的一切，但从未看到过理查德袒露弱点，因此一切都还是未知因素。”
在黛西明显趋于失望的眼神中，他坦然自若地解释：“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或许我可以通过观察现有的一切来推测将来的大势所趋，也或许只是出于我较为灵敏的直觉，我比你们多出厄运将至的危机感，甚至能隐约猜想到命运大致的走向，但这仅仅是大胆的猜想。”
“实际上，我的能力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神奇。我并非占卜师，对未来才会发生的每一件事无从得知，你的姑姑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占卜师，你想得到的答案，她知道得比我确切得多。”
“姑姑？”黛西诧异，“我有姑姑？”
“是。她是理查德同父异母的妹妹，法维奥拉公主。”
“她在哪儿？”
“她正在普洱勒多大峡谷等你。”
“那您为什么不干脆放我走？我自己赶路的速度可比跟着你们快多了，您为什么要让我和你们一起逃难？”
“因为你需要快速成长，因为你需要借对手磨练自己，因为你需要体会被俘虏和流亡的滋味，因为你要成为一代帝王……所以你现在明明可以逃，也没有逃，你正在接受磨难。我猜得对吗，殿下？”
黛西沉默了，她在沉思他的话，森林老人却笑了起来：“你还没有问出你最想问的东西。”
闻言，黛西迟疑了一下，问：“你们为什么要保护人族？”
“因为我们在许愿树下聆听到了神明的旨意。而后，我族所有王室成员和将领，都去到许愿树下，立下了此生最神圣的誓言。我们势必要用自己的生命，捍卫整个星球的未来。”
“星球的未来……是人族？”才刚反问出这句话，黛西就后悔了，她觉得说出这种话的生灵大抵是丧失了头脑。
这并不能怪她，在这时，所有生灵都认为人族就是最弱小的种族，他们拥有和其他种族相差无几的智慧，战斗力却不堪一击，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未来又能做什么？
“是整个星球。”森林老人沉着道。
黛西当时无法理解他的深意，也猜不到那些并非炽圣教徒、连一丁点稀薄的光明能量都不会运用的人类，除了当食物和奴隶还能有什么作用。她追问：“用全族精灵的性命保卫人族，值得吗？”
森林老人用和蔼的目光看着她：“如果你能去到未来，就不会问出这个问题了。”
在黛西不解的目光中，他仰起头，遥望满缀繁星的天幕，右手用被折断的树枝指着某一颗星星，问：“你看到了什么？”
黛西如实回答：“星空。”
森林老人笑着感慨：“是啊，美丽的星空。”
“但有的人类，看到了一整片宇宙。”
在他深奥的感触中，黛西蹙了眉：“你是说我们这些自身强大的生灵，反而束缚了自己的眼界和格局？”
其实她并不是意识不到这一点，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琢磨天上有几颗星星与弄清身边有几个敌人完全没有可比性，担心陨石会不会砸向自己和防备敌人会不会杀了自己相比纯粹是杞人忧天。人类会用望远镜看星星，会用荧光石储藏阳光，会在屋顶安装避雷针，而他们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担心自己的力量能不能变强。
“你的悟性很高，”森林老人夸赞道，“但是，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使命。”
他将悠远的目光放到她的眼睛上：“不信，低下头，你看到的又是什么？”
黛西说：“无边暗夜。”
“没错，所有生灵低下头，看到的都是无边暗夜。”
森林老人开始用树枝被折断的那一端在土壤上画画：“我给你打个比方吧。当带刀的屠夫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一起掉进深不见底的山洞里，山洞里有着许多美味的动物，也有着许多潜藏的危险。”
“如果你是屠夫，你足以独自生存，独自面对黑暗中隐藏的危险，此时你有两种选择，你可以选择保护小孩，或者不保护……因为你的力量足够强大。”
“而如果你是小孩，你虽然可以依靠讨好屠夫过活，虽然可以吃屠夫吃剩下的肉过活，但只要你足够聪明，你就会意识到自己只有一种选择，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你的肉更加鲜嫩美味的肉了……你必须逃出山洞。”
“因此，手无缚鸡之力但足够聪明的小孩，一定会比带刀的屠夫更先看到广阔的世界，以及广阔世界里更加恐怖的危机。”
“而这时，小孩和屠夫都会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们必须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团结，否则，一切都将迎来毁灭。”
黛西隐约理解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却不知道黑暗中潜藏的危险和广阔世界里更加恐怖的危机分别预示着什么，不知道一切的毁灭意味着什么。森林老人当然明白她现在还听不懂，但这是他给她的小小警示，是她很久以后会清楚领悟到的东西。
黛西从另一层意思里也读出了什么。她问：“你们会保护人族到什么时候？难不成到精灵族全族覆灭？据我所知，精灵族王室已经死了很多成员。”
“这个问题，我将在抵达普洱勒多大峡谷之时，郑重回答你，亲爱的殿下。”
3
普洱勒多大峡谷就横亘在鹰人部落与法师族之间，路程对速度最快的生灵——吸血鬼来说，并不算太过遥远。可从古堡出发，直到抵达普洱勒多大峡谷的山洞入口，却耗费了黛西整整七个月的时间。中途经历了与瞧不起她的对手伊恩的无数次格斗，以及十四次厮杀。其中六次厮杀来自于鹰人，八次厮杀来自于听到消息赶来的其他兽人和法师、吸血鬼。
最后一次厮杀，是在普洱勒多大峡谷的悬崖之上。
只要从悬崖之上跳下去，就能抵达他们的目的地。但在距离悬崖之上仅有几公里的地方，森林老人察觉到了那边深不见底的危险，竟然试图阻止他们继续赶路。
他流露出那样浓重的悲伤，说：“他们猜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守在悬崖上的法师太多了，伊恩对付不了这么多，我们不能再过去了。”
“不行，我们必须过去，总要过这一关的。”伊恩坚决地说。
“我们可以继续四处游荡，去到别的地方，就能逃避掉危险。”森林老人蓄满泪水看向伊恩，浑浊的双眼几乎带着哀求。
但伊恩不理会他的眼神，一把拉起他的胳膊，用蛮力强迫他往悬崖上走。快要到达那里的时候，伊恩才低下头，小声地说出这一句：“我不能让伊萨克和雅格布，以及您……再过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森林老人十分清楚，伊恩平时有多听话，又可以为了他爱的生灵变得有多倔强。就像他当初不顾性命带着他们一老二小逃走，并决定在重重危难中护送他们来到普洱勒多大峡谷一样。
他是拗不过伊恩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法师们布下的天罗地网。
数不清的法师将去往崖边的路重重围堵，各种威力恐怖的魔法连番轰炸，天空都好像要被炸得破裂成片片碎块。伊恩就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撑开天地的巨人，轰毁了五颜六色的魔法火焰，向崖边杀出了一条血路。
“快！快过去！”他用灵力开辟出的这一条愈渐狭窄的通道，两旁是漫天魔法火焰，像是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的恶魔。燎原火势疾速向通道蔓延，伊恩死死支撑着通道，高声冲他们喊。
“那你怎么办？”伊萨克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快把他们带走！”没有时间告别了，伊恩紧急地看向森林老人，又看向黛西。
雅格布哭着将伊萨克飞快拉出通道，跳下悬崖，黛西也推着森林老人飞过了那条伊恩用生命开辟的通道。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她恨过的对手伊恩，通道被魔法火焰吞噬前的终末一刻，火焰铺天盖地的呼啸声在伊恩四周奏成了一曲赞颂将逝英雄的壮烈颂歌。
“替我照顾好他们，”即将燃烧成灰烬前，伊恩第一次认真同黛西说话，说出口时这个桀骜少年却红了眼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是我尊重的对手。”
4
黛西听清楚了伊恩死前的话，她想遵照他的遗愿，替他照顾好森林老人和他的两个弟弟。但站在山洞入口内，森林老人却对她说：“我们都有各自的使命，你应该去向东方，而不是留在这里照顾我们。”
黛西沉默良久，说：“您之前说要在抵达这里之时，回答我的那个问题，关于精灵族会保护人族到何时的问题。”
“是啊，”森林老人沧桑的面容上，浓厚的悲伤消散了一些，希望的曙光徐徐从眼底燃起，“我终于确定，人族的救世主已经现身。等到救世主力量壮大起来，足以凭一己之力抵抗三大种族，人族自然就不需要我族保护了。”
“人族的救世主？是我要去东方寻找的生灵吗？”
“据我猜测，是的。但我也只知道这么多了，你进去寻找你的姑姑吧。”
黛西向他们点头告别。在这里，森林老人有办法让他们与外界隔绝，他们可以等时局稳定了再出去，但她不能停留于此。她佩戴着事先准备好的能够对抗巫术符咒的莳萝，和满腔勇敢与坚定走向了山洞深处。
她在黢黑且纵横交错的山洞里走了三个月，期间不吃不喝，只是整日整日地摸索石壁上的魔法符咒。那些符咒竟然像长了腿一样，顺着她的手指钻进了她心里，使她牢牢记住了它们的模样和功效，永世也无法忘记。
她凭借极佳的方向感走向了这座迷宫的尽头，当她在此处燃起的一点幽蓝烛火下，看到那位高高坐在巨石上的生灵时，她知道自己终于抵达了此番西行的终点。
她仰视之处，俨然是那只蓝裙曳地、黑发红瞳的女吸血鬼。她在高处凝视黛西良久，漠然的脸庞上忽然露出一丝极淡的笑。
她说：“自先辈倾毕生心血打造此处，二十几万年来，不过寥寥几位生灵有此机遇与荣幸，能够触碰这座迷宫的每一笔符咒。如今，你是其中之一。”
“你拥有始祖的血脉与精神，果然是他选定的继承者。”
“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将魔法符咒刻在石壁上的，不是什么巫师，而是造物神与我族伟大的始祖。”
“不过，这些魔法符咒，你只有在地狱降临前才能使用，现在还远远不到时候。”
“记住，地、狱、降、临。必须等到地狱降临前，你才能得到造物神与始祖的允许，使用咒语。”
“现在，你该让我为你指明道路了，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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