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坦白
两只手臂从腰间穿过环住她，力道并不多重，能轻易挣脱开。妘昭昭被风吹得头脑发昏，一个不留神，手中的缰绳已被姬衍顺势抽走拿住。
脚下是半化的雪水夹杂着被薄冰覆盖的泥土，马蹄踩在湿滑的地上，有些生滑。妘昭昭下意识抓紧马鞍，不敢乱动。
寒风拂面，她凉凉一笑，“姬曲生，你到底要做什么。”
姬衍垂眸，抬手将她羽缎斗篷的帽子盖上，替人裹得严实了些，一路驰往僻静偏荒的城郊。
出城前，他在街边买下几支羽箭。
“带你去冬狩。”
妘昭昭皱眉，觉得古怪。
“今早……”姬衍略一停顿，又说下去：“苦寒难熬，冬至赠送消寒图是族中沿袭下来的习俗，并无其他用意，莫要生气了。”
他也是回房后思量许久，才明白她早晨说得“练手”是何意。
妘昭昭黑漆漆的眼珠转动一圈，没好气道：“就为这事？那你干嘛抢环儿位子，小丫头指不定怎么骂你呢。”
姬衍：“因为妘姑娘有意躲我。”这话对也不对，他当时正巧见她伸手，想也没想便执掌牵住。
妘昭昭略显烦闷，撇嘴道：“我也没有多生气。”
她摆摆手，咕哝说：“调头回去吧，你把环儿欺负得哭鼻子，她难哄得很。”
马鞍上系着方才买来的的一捆羽箭，撞动间叮当作响。
姬衍稍扯缰绳，商量着说：“狩完猎再回去，可以煮了给环儿食用，那时你再哄哄她。”
妘昭昭生出点兴趣，逐渐挺直腰板，懒懒道：“那行，猎一只野兔山鸡什么的，小丫头爱吃。”
话音落，温热的轻笑响在耳畔。自觉终于将人哄好，姬衍缓了口气。
弓弦捎箭，百步穿杨。
天色渐晚时空中渐渐起了雾气，姬衍见状当即翻身下马，走至前方牵紧疆绳，将猎到的好些野物捆搭在马背上。
尽兴而归，妘昭昭心头快意得很，她随手用树枝挑着布袋里的猎物喜道：“嗯，不错，收获颇丰。姬曲生，没想到你还会……”
未说全的话突兀断在喉咙里。
妘昭昭笑意消失，缓缓松开被马绳勒得发红的掌心，心里后知后觉生出怪异，原先被忽略的不对劲逐渐清晰浮现。
她双眼紧盯姬衍，探究疑道：“姬曲生、你会骑射？”
大邺如今仍处于农耕时代，骑射是富人才能玩得起的把戏。
她方才甚至有意捉弄，放松力道故作歪了一下身体，可姬曲生一手持箭矢，另一只则牢牢控住马匹缰绳，看上去技艺极为纯熟。
可临渊当初分明与她说，姬曲生两耳只闻读书声，却身无一技之长。
城外的小道上积雪尚未全消，姬衍轻拽缰绳，原本疾驰的踏踏马蹄声缓缓慢下来直至停下，马儿曲腿悠闲在浅浅的雪地里踏了踏。
姬衍背对着妘昭昭，沉敛良久。
君子六艺，他自然善于射御。
可姬曲生从未涉猎过这些。他当然能编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借口做筏子糊弄过去，只是……
妘昭昭忍不住扭过身子微微俯首，瞪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姬曲生压根不是什么落魄书生，其实另有身份？
姬衍安抚好马匹，牵着缰绳继续往前走。
许久，他才道：“我自小习六艺，骑射也会。”
妘昭昭脑袋愈加发晕，也不知是被冻得还是晃得。以姬曲生的身份，他怎会自小习六艺。
“妘姑娘，与你写稿的不是姬曲生。”
妘昭昭一愣，手指不自觉收紧，神情满是不明白。
接着，姬衍转身，他回望她，几不可闻的轻声飘散在寒风里。
“姑娘可以叫我，澹之。”
澹之，是姬衍的字。
……
寒潮来临前几日，妘昭昭便收拾好回浔州的细软包袱。
启程这天，两辆马车备好停在旁道边，环儿、姬衍以及雇来的两位马夫一道侯在书坊门前，等妘昭昭。
出发前一日，她与隔壁的叶老板与沈老板出门，结果一夜未归。
环儿等着焦急，沿着石道走来走去。
姬衍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犹如青松，整个人并不言语，垂下来的目光略显空淡。
正当环儿等不及要去寻自家小姐时，妘昭昭回来了。她脚步看起来有些不稳，被沈老板和叶老板一左一右架着。
空气中飘来一股微醺酒气。
环儿耸耸鼻子闻了闻，一拍脑袋惊讶道：“小姐喝酒了？”
姬衍抬眼，长睫轻动，脚步已经不听使唤地自然上前接过醉深的妘昭昭。
两位老板面色心虚，她们不知道妘昭昭竟是一杯倒的酒量，稍不留神，小姑娘就喝得直不起腰来。
沈老板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妘昭昭交给姬衍，留下一句“照顾好妘妹妹”便和叶老板相携走远。
姬衍压下一丝愠怒，嗅到她满身的酒气不禁蹙眉。
这是喝了多少？
那日他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份，又说了些话加以佐证。谁知妘昭昭听完便扬鞭，一瞬骑着马跑得没了踪影。
姬衍如今也不确定她到底信或没信，毕竟转世为人这桩事太过骇人听闻。
他叹息一声，心里到底发涩。正欲将人带上马车，谁知原本伏在他臂弯处的妘昭昭忽然直起腰。
黑白分明的眸子呆愣盯看姬衍，而后平静移开视线。
姬衍怔忪，以为她酒醒了。
小姑娘挣脱开姬衍，走到锁上的门铺前想推开，她用力拽了几下锁，语气突然委屈：“怎么关我的门，我的书堂又没犯事。”
姬衍扶额，看样子还醉着呢。
“我们是要回家，并没有人要你关书肆。”
妘昭昭面露难色，似是在理解他的话，又仿佛信了。
她皱巴着脸，放过这一个问题，又倚在门上问下一个：“芸娘呢。”
“告假回家过新岁。”
“那倚翠呢？”
环儿在旁噘嘴，“小姐怎的还惦记着那个白眼狼呀，拿着小姐预支的工钱说是告假，结果再也没回来。”
妘昭昭极力争辩：“不许胡说，她是好孩子，本性不坏。”
环儿哼唧一声。
姬衍扶住妘昭昭，低问：“她喝醉之后，都会这般吐露真言吗。”
意识到姬衍在问自己，环儿点头，“是呀，不过小姐平时很谨慎的，她不喜欢喝酒误事。也不知道这次怎么会喝这么多，真奇怪。”
妘昭昭还在那里嘟囔。
左一句，“我的马呢？”右一句，“我的染纸坊都安置好了吗？”
姬衍哄她：“都好了。”
他手捏眉心，小姑娘操心得很。她喜好将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事事掌握在手心，连喝醉了也放不下，要细细盘问。
大至书坊安排，小到后院种的青葱都一一照顾到了。妘昭昭终于歇下来，困惑地摸摸脑袋，终于想不起还有什么要过问的了。
但她仍旧赖在原地不肯走，表情很是委屈，坚持道：“还有东西。”
姬衍耐心问，“是落下什么了吗？”
妘昭昭扁嘴，闷闷不乐，“想不起来。”
她蹲坐在门槛前的石墩上，双手托腮，神情万分凝重。
姬衍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只得安静陪她一起想。
环儿悄悄吐舌头，醉酒的小姐都这么磨人了，也亏得姑爷还能笑出来。
陪她耗了半天，妘昭昭站起身来，慢吞吞地攥住门锁，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崩，“锁，要打开。”
姬衍好脾气道：“嗯。”
书坊的门甫一打开，妘昭昭记忆便回笼似的，无师自通地往房里走。直到把那副画九图拿下来抱在怀里，她安静了。
看清她怀里的东西，姬衍心头一窒，倏而嘴角向下压，笑意毕现。
原来她执意要拿的东西，是自己送的画九消寒图。
东西都拿全了，妘昭昭变得乖巧起来。谁料一只脚刚踏上脚蹬，她又故态复萌，急急道：“不对，我买了马匹的，我得骑马。”
说着，执拗地就要去找马。
汴京到浔州，天寒路远的，骑得哪门子马。
姬衍深深吁气，与醉鬼完全讲不通道理，额角青筋不停跳。最后实在被磨得没了办法，顾不得礼数，索性一举将人抱到马车上。
他制住不停乱动的妘昭昭，叮嘱环儿坐另一辆马车，旋即放下车帘。
车厢里还隐隐传来妘昭昭的不满哼声。
环儿郁闷，很是不平地在原地跺跺脚。
明明另一辆才是姑爷的马车才对，姑爷抢了她的位置，两次。
耽搁小半日，两架马车徐徐驶过无人官道，车轮辘辘发出“吱呀”的微声，赶在夕阳落尽之前出了城。
前头的马车车厢里，气氛凝滞。
妘昭昭只记得眼前这个人阻拦她骑马，现下正生气，躲他躲得老远。
姬衍招手，“坐过来些，那里冷。”
妘昭昭不予理会。
姬衍见她将画九图一直抱在怀里，心尖忍不住生起一丝异样，思及环儿说她会酒后吐真言，轻笑问：“怎的那么宝贝这幅画？”
妘昭昭努力地一点点挪动，然后将后脑勺对着他。她贴在角落处，靠近车帘，寒风顺着缝隙吹进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姬衍无可奈何将人扳过来，替她裹好毯子，不许她再挣脱。
隔着茸茸的厚毯，他捧起她微微发红的脸颊，沉声问：“妘昭昭，记不记得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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