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吻
柳妍欢只给她三日，妘昭昭却在镜台前坐至天黑。她想了许久，抽出妆奁里的胭脂盒，指腹捻起一抹唇脂往唇上涂，旋即印在寒梅图上。
素梅花瓣上立即显出淡淡的一层杏色。
如若昨夜并非做梦，姬衍应当同她表明了心意。思及此，她仿佛被烫着了似的，偏头不去看镜中脸颊绯红的自己。
真真猝不及防。
姬衍喜欢她，她也敬仰姬澹之。可，她到底喜不喜欢姬衍呢？
不是记录在史册中三言两语的那个姬澹之，而是同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替她挡住乱棍，为她写稿的姬衍。
乱糟糟的情绪堆在一处，剪不断，理还乱。
只要一想到姬衍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对她情根深种，妘昭昭简直头皮发麻，全然无法思考。
这种心情好比是心中存着一位崇敬的前辈，以他为榜样，甚至制作出一只人偶日日夜夜陪伴。而有一天，那个手办竟活过来了。
她脑袋发晕，思绪混混沌沌。恰巧隔壁儿时玩伴听闻她归家，将她约见出来，妘昭昭正好苦恼，便同她倾诉。
她们自小在一个学堂念书，关系也属最好，是总角之交。
一晃大半年过去，两人再见仍是熟稔。
“阿芙，如何才能知晓自己喜不喜欢一个人。”妘昭昭趴伏在矮塌上，声音无精打采。
阿芙拍了拍好友，“他当真心仪于你？”
妘昭昭仰起下巴，“那是自然。”她虽不通□□，可也清楚她自小也受欢迎得很，打小便是书堂里的香饽饽。即便是姬澹之，喜欢上她也没什么稀罕的。
阿芙见她这幅骄矜模样，顿时笑倒在塌上，笑过之后替她捋思绪。
“唔。喜欢一个男子，见到他时，心跳得会很快。”
“昭昭，你见他时心会跳吗？”
妘昭昭翻白眼，心若不跳，那是死人。
她曾敬仰姬澹之，但却从未考虑过和他还能其余的关系，没想过，所以苦恼。
阿芙拍掌，“我倒有一法子。”
她拉过妘昭昭，附在她耳边私语。
……
浔州城内的百年石桥旁，种着几株常青乔木，阿芙同妘昭昭就藏身在这篇浓密的绿影之后。
妘昭昭拨开遮在眼前的枝叶，探头探脑地看向不远处的姬衍。
他背影清癯，立于亭下，似是在等人。
妘昭昭用手臂戳戳阿芙，问：“你叫我约他来此，要干嘛。”
阿芙神神秘秘地说：“再等会儿。”
“哎，她来了！”
“谁来了？”妘昭昭疑惑转头，目光瞥见另一道身影，女子走动间露出一张姣好的侧脸，是略显熟悉的面容。
阿芙悄声，“昭昭，还认得她吗。”
妘昭昭，“这不是李家姑娘么。”
阿芙挑眉，“是呀，还是自小同你我最为水火不容之人呢。”
李家小姐性情温婉柔弱，窈窕淑女、弱柳扶风，平日里最喜欢的事便是捧着书在窗前静读。
学堂里，她也见不惯妘昭昭她们几人的做派，嫌昭昭闹腾，私下里还唾骂过她们是坏胚子。
也不怪，那时妘昭昭想尝试制作活字泥，常常与阿芙逃学偷摸摸去刻字，衣裳经常弄得脏兮兮，脸颊处也总沾着墨迹。
即便如此，学堂里不少小郎君仍喜欢昭昭，同她示好。
如此一来，这李姑娘愈发不喜昭昭。
妘昭昭没来浔州之前，她才是被众星捧月的公主。女娃娃当初年纪小，遭遇落差，有那样不忿的小心思，再正常不过。
妘昭昭本想同她交朋友，奈何人家瞧不上她，终是相看两厌。
阿芙哼声，“你离开浔州，她怕要开心死了。”
“别这样说。”妘昭昭皱眉，蓦地觉得狐疑，问道：“难不成李小姐是你叫来的？你约她来做什么？”
阿芙急急指向前方，咕哝：“你快看呀。”
妘昭昭不再言语，偏头望去。
李姑娘已走至姬衍面前，二人似是面面相觑。
娇弱女子锦帕掩唇，主动开口，距离有些远，听不清他们在交谈些什么。
妘昭昭见不到姬衍的表情。不过她想，大抵是不太开心的。
阿芙轻撞她的肩，询问：“昭昭，有没有什么感觉？”
妘昭昭迷惑道：“嗯？”
阿芙见她面色平静，不禁追问道：“你心里就没有酸酸的滋味吗？”
妘昭昭诚实摇头。
“你再看一眼，他们离得这样近呢！那可是整个浔州城，你最不喜欢的李家姑娘！”
妘昭昭认真听从阿芙的话，仔仔细细盯着前方两道身影良久，皱眉思索。
片刻后，她言辞恳切地笃定道：“没感觉。”真的没感觉。
阿芙见她表情不似作假，吁气耸耸肩，嗳了一声。
她将妘昭昭拽走。
“相爱的人是容不得男子与别的女子站在一处的。”
“可你连拈酸吃醋都不会。看来破案了，你不喜欢他。”
妘昭昭怔愣垂首，没由来有几分失落。绕了这样一大圈，原来她不喜欢姬衍吗？
不知为何，她心底竟有些抗拒这个说法。
见到姬衍时，心脏像往常一样地跳，只在极偶尔的时候会感受到轻微的扯动。她性子利索，从不是喜好纠结之人，面对姬衍时却会迟疑不决。
这样，原来也是不喜欢吗？
阿芙信誓旦旦，拍着胸脯说：“信我，你肯定不喜欢他。”
阿芙是个鬼灵丫头，古灵精怪的主意颇多。她向来肆意张扬，风言俏语张口便来，自诩饱经世故情爱。
妘昭昭信了她的话。
月色当空，妘昭昭沉默回家，一路蔫头耷脑。
她偎在柳妍欢胸前，闷闷道：“娘亲做主将和离书送予姬曲生罢，我不喜欢他。”
自那日谈话过后，姬衍便搬离妘府，暂且落脚在浔州城中的一处客栈。
柳妍欢目光无可奈何。若自家傻姑娘在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能不这样懊丧郁结，她或许便信了。
思虑几息，柳妍欢并未点破，她抚上妘昭昭的面颊，叹息应好。
昭昭不谙情爱，天真纯粹。那姓姬的男子虽说谈吐不凡，分寸拿捏极好，但凡事皆有度。问题恰恰在于他太有分寸，好到过了头，过犹不及。
她了解自家夫君，妘晏在家中或许有鲜少为人所知的不着调一面，但面对女儿大事必定不会马虎。他端起学士架势来，一张侃侃而谈的嘴，不是谁都能招架得住。
可偏偏姬衍招架住了，他的锋芒都隐匿在温和的言谈之下，不动声色间就将妘晏的刁难一一化解。
妘晏那天一夜未眠，回房后只与柳妍欢说了两句话。
“此子天才英丽。”
第二句便是，“昭昭嫁给他，我不放心。”
妘昭昭松口之后，翌日妘晏便着人送去和离书。
姬衍那边一直未见有动静。直至除夕那日，妘晏耐心告罄，准备前去催促，姬衍签好的和离书适时送上府门，妘昭昭和姬衍这段姻缘也终是走到了尽头。
……
除夕夜，浔州城中驱傩的人群浩浩荡荡。
天清如水，月明似镜。百姓尽情欢舞，有情人天下客聚在一处，欢饮达旦，抬头就能望见漫天灯火，挂满了河畔。
欢喜节庆，妘昭昭懒懒歪在塌上看书，被环儿半拉半拽央她一道上街宴游，小丫头也是想着法子要逗她欢心。
街道熙来攘往，欢舞的百姓吹拉弹唱使出浑身技艺，好不热闹。
环儿说要替自家小姐买枣泥酥，结果妘昭昭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心道小丫头怕又是不自觉跟着驱傩的舞队玩得忘乎所以。
她怏怏不乐，行走在撒欢人群中，低落的情绪格格不入。
妘昭昭想去的地方不多，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家书肆前。素斋堂书坊，是她从前常来的地方。
手里松松握住一本书卷，却因心绪纷乱一字也读不进去。
她百无聊赖抬眼，书堂的正门处有一熟悉身影走进来。视线相撞，那女子诧异一瞬，随即巧笑倩兮同她挥了挥手绢。
“昭昭，许久不见。”正是李家姑娘。
妘昭昭目光一错不错，盯看她手里拿着的尚未全部收拢的画卷上，一朵娇嫩素梅缀于其间。
“这是……”
循着她的眼神，李姑娘卷好画轴，当做珍宝一般抱着胸前，羞涩笑道：“这是旁人送与我的。”
妘昭昭手指捏紧，许是巧合罢。画九图谁都会作的，姬澹之与她不过才见一面，没道理的。
她平静下来，只听李姑娘轻声问她：“昭昭还记得季公子吗？”
妘昭昭正兀自镇定，忽地听见她的问话，霎时微微变了脸色。
什么？姬公子？
“这、这是姬公子送你的？”
李姑娘颔首。
妘昭昭眼神发怔，紧攥掌心的巾帕无意识地在指尖绕过几道。
倏然，心尖好似微微生出点儿酸。滋味浅淡，却无法忽视。
半晌，她苦着脸，低喃道：“完了，阿芙……我好像有点酸了。”
莫不是因为午膳吃了醋溜鱼的缘故？
妘昭昭正心慌意乱，李姑娘见她情态不对，有些不明所以，还是温婉笑，“昭昭，其实我该向你道歉。”
妘昭昭：“嗯？”
“从前我心属季绍，可那时他总围着你转，是以在学堂里，我总给你脸色看。”李姑娘咬唇，“还、还常常同夫子告你的状。”
虽难为情得很，她还是坚定将儿时龃龉坦然说出口。
妘昭昭懵懵抬眸。
“季绍？”
李姑娘笑，“是呀。他既厌烦于我，我也不要他。去岁与他的表哥一见倾心，已经定亲半年了。”
恍然明白过来自己闹了一个莫名乌龙，妘昭昭面红耳赤，赶忙同她道喜庆贺。
笑闹几番，两位姑娘家幼时的嫌隙便全然消散一空。
待李姑娘走远，妘昭昭这才敛起笑容，她简直百般懊恼，偷偷在心里骂姬澹之这个祸害！
无心习书，她随意挑选几本购下，又漫不经心地四处转悠，刚要走下石桥时，只见桥边站着一人。
妘昭昭立于台阶上，姬衍站在台阶下。
天地寂静，遥看相顾无言。
冬风猎猎，悬挂于树梢最高处的灯笼随风打了个卷儿。妘昭昭鼻尖一凉，雪花不知何时静谧飘然而下。
静默片刻，她加快步伐，从他身边经过时，姬衍出声，“预备与我此生都不再相见吗。”
妘昭昭眼色蓦地顿住，随后缓而慢地抬起头。
姬衍白衣黑发，撑起印花油纸伞遮在妘昭昭的头顶上，温声问：“想我走吗？”
妘昭昭周身忽然涌起一阵委屈，伸出几根手指揪住他的衣袖，闷闷道：“不想你走。”
姬衍：“如今是昭昭赶我走。”
妘昭昭语气艰涩，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可是你喜欢我，我又不喜欢你，如何能继续绑你在身边。”
倘若他们的关系从未改变，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可姬衍同她表明心意，她不能给出回应，自然也就不能利用姬衍对她的好心安理得要他继续留在她的书坊。
小姑娘的困惑纠缠，姬衍都看在眼里。
他上前一步，弯腰俯身与她平视，纵是眉眼都是遮不住的疲惫，说话的嗓音却比之春风还要温柔。
“昭昭当真对我没有半点旁的心思？”
妘昭昭想了想，摇头诚实道：“不知道。”
姬衍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笑容清淡。
“昭昭，忘了你从前看过的姬澹之。圣贤经传，抑或是道听途说，无论在哪里认识的姬澹之，统统都忘掉。”
“我站在你面前，我就是世间千万男子，最普通的那一个。”
“这样的姬澹之、你会为之心动吗？”
半尺之遥，四面三环皆是刺骨风雪。妘昭昭用力眨了眨极干涩的双眼，眸底惘然无措的情绪一闪而过。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漫天纷雪吹乱了她的发丝。
妘昭昭长睫轻颤，垂眸颤着手朝姬衍伸出掌心。她偏头移开视线，语气轻软又浅淡，有些害羞地嗫嚅要求道：“你再离近一些。再弯一点点腰。”
近些，弯腰，再给她亲一下，亲一下或许就知道了。
姬衍不知她要作何，但还是如昭昭所愿。
妘昭昭拉下姬澹之撑伞的右手，花纸伞斜斜倒在薄薄一层的雪地里。
双手交织相握，小姑娘柔软的指腹上覆着一层玉雕似的茧，姬衍下意识揉进自己掌心里。
妘昭昭朱颜酡红，伸出手臂攀住姬衍的脖颈，飞速踮起脚，红润润的唇印上他的。
亲吻的滋味很是新奇，她眨眨眼，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在姬衍凉如冰雪的唇上狠狠舔舐一番。
……
“卖痴呆、卖痴呆！”
街头巷陌，孩童们戴上各色面具扮作侲僮，正成群结队地绕街撒欢，欢快地唱着童谣。
“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
耳畔全是“卖痴呆”的欢乐儿歌，妘昭昭面颊滚烫，呜咽喘气。
怎么办，这些小孩子们要扔在旧岁的“痴呆”，好像都扔到自己身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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