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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觊觎(四)


过了夏,便是秋,一日日冷了下去。

        新的素心城已在着手规划,而困仙牢里的炭火始终没有熄灭过。

        无论遭受何等残忍的刑讯,江雪寒都没吐露过半个字。他没有什么可说,但他们偏要让他说,或许有的人更希望他能信口扯出几个人,作为将来拿捏仙门世家、向他们发难的理由。

        但他们忽略了江雪寒的品性:清白如雪,寒净如冰。

        刑罚能打断他的脊梁,却无法弯折他的意志。

        眼见得人都要打没了,仙首不得不暂缓审讯,甚至为他请了个大夫来医治。

        仙门世家大多领受过江雪寒的恩德,他们不敢从仙门世家找,只得在附近的城中找了个坐医来,言明报酬丰厚,以利相诱。

        那大夫一把年纪,带了个看起来有些痴愣的哑童。一老一小姗姗来迟,老大夫见环境恶劣、病人难治,怕砸了招牌,直道要走,仙首的人劝了几回没用,只得威胁他,老大夫才不情不愿地留下。他心里憋气,干什么都寥寥草草,别说对看守修士没有一点好脸色,药方字迹都懒得写工整。

        这对老小与江雪寒同住困仙牢。一壁相隔,江雪寒那边重重冷铁,满地脏乱稻草,阴冷透骨,这小老头却燃着小火炉,享受着每天喝一壶热酒、吃两个鸡腿的待遇——其中一个鸡腿是从小药童那边夺的,有时候米饭也得给老大夫抢走一半。

        小药童讷讷地端起饭碗,就着小碟子里的咸菜吃饭,吃得满脸菜色。显然是长年受老大夫恶待,营养不良。老大夫也不吝使唤他,不是让他干这,就是让他干那,呼来喝去,没有一刻得闲。小药童人虽痴愣,但好在干活勤恳,除了按时煎药外,还将二人住的囚室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眼看去,和外面脏乱的环境好像两个世界。

        老大夫见他没眼色,时常骂他,骂多了,小药童好像开了窍,不仅主动打扫整个困仙牢,甚至连无人收拾的隔壁囚牢也由他清理。

        这些守卫哪个不知前仙尊的威名?因而即便废了他的灵脉,将他打得只剩半条命,他们也不敢在无事时靠近,就像有一种无形的威慑力环绕在他周围。

        小药童似乎也怯于这种威压,只把沿着铁栏外面那一溜的脏稻草收拾了,就满脸惧色地“哧溜”钻出来,任由老大夫如何骂他,都不敢进去。但日子久了,见江雪寒只是气势吓人,实则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小药童胆子也大了,不仅把囚室丢满地的稻草全部扔掉,还敢走近他打扫。

        一天,小药童照例打了桶水擦地,桶刚放在地上,被老大夫看见,一脚踢翻,泼了半身水。他心情不好便打骂小药童,在牢里已是人尽皆知。小药童莫名挨了一通斥骂,忍着眼泪,肩膀一耸一耸,提着水桶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穿着湿衣服,又提着一桶水,钻进了隔壁的牢房。

        小药童剥去江雪寒凝着干血、仅能勉强蔽体的单衫,其间又撕裂了几处和衣服粘在一起的伤口。他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严重的伤,惊慌失措地逃出去,找来了老大夫。老小两人合力将他翻过来,不禁倒吸一口气。

        此人一身血污,只有脸面丝毫无伤,皎然出尘,宛如月下仙人被困于血红的荆棘之中。

        小药童几乎看得痴了,然而他本来就是痴愣之人,这样的痴并不明显,只是眼睛在火光的暗影中熠熠闪光。老大夫照他头上扇了一巴掌,叫他去拿药箱。搭了脉,又嫌腥血不净,叫他用烈酒替这个病人擦身,自己悠哉地喝小酒去了。

        江雪寒的囚牢里放着一个炭盆,里面熏烧着净化空气的柏枝烟,小药童讷讷地擦着病人的伤口,手都在抖。

        在门口看热闹的守卫剔着牙,说:“小兄弟,别看这人长得天仙一般,实际上可是里通妖族的奸细呢。”

        小药童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进去,默默地继续着手里的活儿。擦完了。把药箱收好,提回去,毫无疑问又挨了一通骂。因为收拾得太慢,耽误了老大夫吃饭的心情。

        当天,小药童的饭只吃了半碗。守卫于心不忍,说了老大夫几句,于是老大夫又打了小药童一顿,边打边骂:“这是我养大的崽子!我爱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看不惯就别看!”

        众人有求于他,就不再多说。

        小药童将困仙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服服帖帖,已然赢得了修士们的怜悯。又几经作揖求情,获得了拿老大夫的被褥出去晒的允许。纵然老大夫这般对他,他也自是孝敬。守卫们不能理解痴傻之人的想法,也不好说什么。

        偶尔小药童收被褥的时候,带几朵花草回来,也会被老大夫一顿骂。而他只是盯着花草发痴而已,谁都不知道他又怎么惹老大夫嫌了。

        老大夫心里有气,说话难听。有时候骂得守卫也忍不住想说他两句,让他不要老和小孩子计较,但总之,一老一小和守卫混得熟了点,老大夫的热酒有时候也分出一两杯,进了守卫的肚子。

        好景不长,某日,守卫换成了一批凶神恶煞的修士。老大夫的好日子也到头了,别说热酒,连鸡腿都没有。两人顿顿青菜豆腐,吃得老大夫连连叹气,后悔不该图他们给的钱多。

        他已经老眼昏花,说话间,没有注意到小药童端着半碗泡着菜汤的饭跑到隔壁去,想喂给江雪寒,被守卫嗤笑一声阻止了。

        “别白费功夫了,就算一百年不吃饭,他也不会饿死。知道为什么吗?”

        小药童愣愣地看着他。

        守卫道:“因为他肚子里有个本命元丹,就是那种顶尖修士才会有的东西,像你这样的痴儿,一辈子都不可能有。”

        守卫轻声诱导道:“听说本命元丹可漂亮了,五颜六色,还会发光,你想看看是什么样吗?”

        “当啷”一声,一把短刀扔在地上。

        牢中安静,突如其来的金属声将小药童吓得一颤,他背后的江雪寒,也不禁绷紧了所有尚能控制的肌肉,整个人微微发抖。

        只有少数几人知道,本命元丹是一种玄妙的存在,并不是一个长在肚子里的、具体的丹丸。

        他心中几乎触及绝望的线:他明白这个孩子心性单纯、没有恶意,却担心他因痴傻而被这诱人的言语蛊惑,真的剖开自己的肚子寻丹。

        守卫吐出了恶魔的引诱之语:“拿着这个,剖开他的肚子,把本命元丹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小药童怕得退了一步,坐在地上,“啪嗒”一声摔了碗,一地饭汤。

        守卫哈哈大笑。

        老大夫脾气坏,医术倒不错,在他的汤药和小药童的照料之下,江雪寒身上的伤正在慢慢愈合。虽然牢房阴冷依旧,他身下的稻草却时常换新,干爽了许多。

        他依旧躺着一动不动,偶尔在小药童打扫囚室的时候,他的眼睫会微微闪一闪,用所剩无几的视力看着他的背影。在这阴暗的地下监牢中,只有这孩子能让他偶尔从痛苦中脱离,想起以前的日子。他疑心这孩子是潇湘假扮,然而没有发现任何迹象,潇湘也绝无此等演技。

        一晃神间,炭盆里腾起的浓郁柏烟已经让他感到有些呛鼻。

        小药童蒙着脸,用抹布垫着手,端起炭盆在囚室里面绕了一圈,又熏遍了困仙牢的各个角落,直到各处都遍布着柏烟味。

        “干什么呢?!”一个修士用巴掌扇风,厉喝道。

        小药童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老大夫对着这群凶恶的修士,也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一面喏喏连声地解释,一面示意小药童继续。

        “牢房阴湿,容易生疫病,进来一趟就跟丢掉了半条命似的,让小崽子烧点柏枝去去晦气,仙爷莫怪。赶紧点,莫让仙爷骂你。”

        小药童熏完了柏香,回到江雪寒隔壁的囚室中,托腮看着上次出去晒被子时顺手摘回来的小花。小花已经枯萎了,蔫答答地躺在桌上。地下的世界寂静沉闷得犹如死亡,除了守卫和这一老一小偶尔弄出的动静,几乎没有别的声音。老大夫没了鸡腿和热酒,精神不振,几乎整日里蜷在墙根睡觉。方子有小药童煎着,一切照常。

        地下温度变化小,兼四处长年燃着炭火,十分温暖,即使时近深秋,也温暖如春。植物细细密密的根系好似找到了温暖的巢穴般,从各个墙角少少地蔓生出来。

        忽然有一天,小药童找到守卫的修士,焦急地比划着什么。修士不明所以,以为江雪寒出了什么岔子,跟过去一看,发现老大夫已经寿终正寝了。

        “死了啊,”守卫斜睨小药童,“挖个坑埋了吧。”他心知这哑童是个痴愣之人,也不担心他搞出什么惊人之事,找个同伴抬出去,在地面上的不远处放下,又扔给他一把铁锹,示意他挖坑。

        老大夫的尸体硬得像段木头,小药童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守卫把老大夫的尸体扔进去,示意小药童填上土。他盯着小药童的后脑勺,神色变幻。

        土被一锹一锹推进坑里,小药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乐不可支地笑起来,也顾不上填土了。

        “笑什么笑?你爷爷都死了,还有心思笑,小兔崽子!”守卫骂道。

        小药童闻言,放下铁锹,开始上下比划。

        “你是说你爷爷埋进去会变成一棵树吗?”

        小药童如遇知音,兴高采烈地一边点头一边比划。守卫犹豫片刻,放下了扶在刀柄上的手。

        可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当他们回到牢房,发现老大夫依旧原样躺在角落里。

        “见鬼了。”守卫毛骨悚然,几个人赶快把老大夫再抬出去埋一次。他们挖开方才浅埋的坟,果然里面空无一人。为了防止夜长梦多,他们匆匆挖深了坑,将尸体扔进去,但尸体总是一转眼间又出现在原处。

        “怎么办?又出现了!”

        小药童一脸懵懂,他虽不懂,但看守卫如临大敌的样子,还是感觉有些什么不对,匆匆躲进了隔壁江雪寒的牢房,关上狗洞大小的铁门,蹲在角落瑟瑟发抖。

        昏暗中,江雪寒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直到第五次,守卫们专门去附近的城镇买了具薄棺和香烛纸马,把坑挖得很深很深。他们铲断了无数树根,几乎挖到牢顶的石板,又选了个良辰吉日,合掌作揖,一通祷告,再填上土,这次老大夫的尸体才没有再出现在牢中。

        但有几个性恶的守卫贪老大夫之前攒的钱,去拿老大夫包袱里先前许诺的钱时,莫名其妙地在原处被绊了一下,马上放下钱财,惊恐地跑了。

        从那开始,每到夜间,牢中都会响起诡异的声音,有时是窸窸窣窣,有时是刷刷的声音,严重时,整个牢房都微微震动。在这安静的地底,每一声都像是响在守卫们的脑神经里。小药童一到晚上更是不愿出江雪寒的寒铁牢房,守卫们更不爱来巡视,生怕招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在叱骂和祭拜都不管用的情况下,守卫们商量了一通,既然他不愿意离开这个地方,如果不显形的话,就由他去吧。

        小药童既然是跟着老大夫来的,老大夫一死,他的归属就没有着落了。看在他每日勤恳打扫的份上,守卫们默许他住下,但每天连米饭也不见了,只有咸菜、窝窝头和青菜豆腐。他们心里都清楚,倘若哪天牢里那位死了,连带这座监牢在内,这孩子也是绝对留不下来的。出于怜悯,他们偶尔出去花天酒地,也会给他带点剩下的肘子猪蹄之类,他都欢欢喜喜地接下,好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吃的饭菜般狼吞虎咽,看得守卫们都嫌噎得慌。

        江雪寒断了脊椎,几乎动弹不得,为了防止他们想出什么新的招数折磨自己,他凝心静气,硬是一动不动,装作筋骨皆废,全身无法动弹的模样。

        毕竟是曾经憧憬过的强者,谁都不愿与他结仇,守卫们也都不愿靠近他,生怕他还藏着什么杀手锏。仙首那边一直没有新的指令,他们就得过且过,由得小药童去给他打扫囚室和翻身,心里指望着千万别翻案,和万一哪天翻案了千万别倒霉到他们头上。

        江雪寒在这空隙中,艰难地活过了一整个冬天。

        大年三十那天,小药童一大早就出去了,他抱着许多蜡梅枝回来,将囚室装点得香气扑鼻。晚上,修士们从外面的酒楼带回一桌上好的年夜饭,馋得小药童直着眼睛往桌边凑。

        “去一边儿去,小兔崽子!”一个修士像赶苍蝇似的赶他,不一会儿他又闻着香气转回来,于是挨了几脚,哭着走了。修士们懒得管他,只丢给他拿两个冷窝头回去。

        仙门世家历史悠久,以往有些成功劫囚的案例,但此处隐秘,更有他们这些高手守卫。他们和建造这座牢房的人都相信,没有人能攻破困仙牢,也没有人能劫得了江雪寒。

        在他们眼里,世家江家更是一群废物,一个家族越庞杂,出的废物就越多,正好杀鸡儆猴。唯有北斗宗和那位师祖需要忌惮,但很快,他们也将在舆论上将北斗宗拉下水。

        他们吃吃喝喝,浑然忘记了囚牢里的两个人还存在,或者全然不把他们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

        小药童哭哭啼啼地回到囚室,窝在墙角啃冷窝头。四周蜡梅冷香扑鼻,他也渐渐止住了哭声。忽而一声叹息回荡在牢房中,那个从来不动也不说话的重伤之人声音嘶哑道:“怎么了,他们欺负你了吗?”

        小药童停止了咀嚼,半口没来得及咽下的食物从他惊得半张的嘴里掉出来,经过衣服滚到地上。

        那个人又说:“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小药童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抖如筛糠。

        静谧的牢中,只有外面行酒令的声音隐约飘到耳边。那人又叹了口气:“我闻到了蜡梅的香味,你可以分给我一枝吗?”

        听到蜡梅两个字,小药童忽然高兴起来,他兴高采烈地从摆在墙边的枝条里拣出一把最好的,献宝似的伸到江雪寒眼前。

        “好香,谢谢你。”小药童的手伸得太近,馥郁的蜡梅清香扑面而来,他无奈地避了避,又抬起眼睛,模糊地打量着这张痴愣的脸。小药童折了根细枝别在他发间,乐得手舞足蹈。

        江雪寒努力地盯着这个小哑巴看,隐约见他黄瘦黄瘦的,像片没长好的小菜叶,纵然痴傻,神情却万分真挚。这孩子是真的想让他开心一点。

        终于,他抬起手,捏了捏小药童脏污的脸。他一触便知,这孩子魂魄残缺不全,不知何因,但应该是导致他痴傻的根本原因。

        忽然,他的手顿住了。

        手指下移,江雪寒细细地抚摸着小药童喉间的肌肤,忽然神色一痛。

        他的指腹下、隐藏在污垢中的,是一道旧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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