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番外·土伯

树木生于自然，归于自然，它们自是不需要葬礼。

        砍伐后残留的树桩，村落上空的炊烟，每一件木制品……这些都是它们存在过的纪念。

        需要用一种仪式来切割曾经存在的关联的，是人。

        素心城重建工程的工地上，妖们忙得热火朝天。

        土伯几乎所有的同族都来帮忙挖掘城基。上到千把岁，下到几十岁，连还没有化形的土拨鼠都在帮忙刨地。一方面，它们真的把素心城当成自己的家；另一方面，城主为人善良，又热心帮助其他妖，很多妖族都承过她的情。

        因而许多妖族听说要重建，以待未来城主恢复妖力之后的回归，纷纷不求报酬、拖家带口地来帮忙。他们自带图纸，分工合作，将辽阔的城基于另一重空间内再现，压根用不着土伯操心。

        土伯闲下来，干起了他的老本行——种树。

        扦插或分根，待它们生根发芽、养出活性，再栽进花盆。桃树苗娇气得很，只要一段时间不见阳光，就疯狂地掉叶子，土伯必须时不时把它们搬到地面上晒太阳。

        花盆越换越大，待到小树苗变成存活状态稳定的大苗，他就迫不及待地将它们栽进这片传承着许多妖族记忆的荒原。春日，这片地方也有了高高低低的桃花林，远远望去，桃花林如烟如织，一片粉色的雾。

        桃十三的树身被雷火彻底烧死，树根亦无生命力，再也无法复生。土伯哀恸许久，最终决定将她遗留的树身伐下带走。他剥去焦黑的部分，将尚且完好可用的树心斫了数段，雕刻成她的样子摆在桌上。他的雕工是刚学的，有些地方处理得很粗糙，但其情态模仿得惟妙惟肖，一看便知是她——

        五百年前的桃十三。

        刚化形一脸严肃的，稚嫩的桃十三。

        被雷劈傻，只会说报仇的桃十三。（不得不承认，他对这副模样印象深刻，雕得尤其逼真。）

        和后来城主府中的桃十三。

        她脸上没有伤疤时，由内而外透出天真灵动来。

        有了伤疤，就连情绪都看得模糊。

        土伯记得桃十三做树时的样子，连嫩枝都恣意坦荡地横生着。他也记得城主的模样，她最是好看，巧笑倩兮。

        只是一瞬间，一切便如云烟般消散，再也不可复还。

        桃二十三没有被雷劈，只是被削断了一部分树皮，妖力大损，变回了树的原型，因而尚可复生。土伯把她重新种在土里，常常用含着灵气的水浇灌。

        桃二十四和桃二十五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偶尔来看桃二十三，就只念三观奇怪的话本子。

        桃二十三一直没有什么意识，当了许久的树之后，某一天，树冠突然摇如抽风，仿佛在抗辩什么。桃二十四和桃二十五闻讯大喜，火速赶来，围在桃二十三身边，开始念三观更加奇怪的话本子。

        桃二十三抽动得更厉害了。

        “都怪你，不让我念更妙的，要不二十三上个月就活过来了。”桃二十四埋怨桃二十五。

        “我怕你把二十三吓傻了。”桃二十五冷静犀利地反驳。

        都是妖，三观的底线竟如此不同，实在奇妙。

        桃二十五接替了桃十三，统筹城中一应事务。她机敏灵活，善于变通，干得得心应手。

        话唠小姑娘桃二十八和几个更小的、刚化形的小桃树总来帮土伯照料其他侥幸未死的小树苗。桃二十八自觉须担起长姊的责任，总是尽职尽责地唠叨她们，听得小树苗们都要枯萎了……它们逐渐成长起来，就像当年的城主和桃十三，还有现在的桃家三姐妹。

        每思及此，土伯的心总被温柔的思绪填满。

        这些小桃树们将会继续守护着素心城，直到城主恢复。

        直到更远的未来。

        然而，逝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的故事会被每一个素心城的居民口口相传，直到记得他们的每一个人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树心是桃十三储存妖力之处，土伯用剩余的树心木做了很多小护身符，分给桃家姐妹们。他希望桃十三倘若有灵，能够护佑她的后辈健康成长，远离病虫害，成为像她一样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妖。

        最后剩下的一段树心，他用来雕了枕头，但从未梦到过她。

        桃十三消失得太干净了，连一丝遗憾都没有留下。

        又或者，她已复归大化，再会无期。只能等到此身也消逝于这方天地时，方能再度相知吧。

        新素心城修了很多年，竣工的时候，荒野上又是一个旱年。

        土伯给城主浇过水，站在龟裂的大地上，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

        烈日有些灼目，土伯闭上那双温润的黑眼睛，暗暗祈祷：

        桃十三。

        桃十三。

        如果你一切都好的话，就下一场雨吧。

        他的心中怀着某种隐秘的希冀。祈祷完，他呆呆站了一会儿，等待奇迹的发生。

        烈日晒得大地反射出晃眼的光，天空中一片云彩也无。他觉得自己的行为相当荒诞无稽，笑了笑，抬步走开。

        忽然，一滴小水珠落在他脸上。

        土伯停住脚步，望向天空。

        一滴，又是一滴。

        淅淅沥沥地，荒野上下起了稀有的太阳雨。甘霖灌注着这片干旱的大地，万物渐渐复生。一浓一淡，两道彩虹显现于天际。

        土伯呆呆地望着天空，忽然喜极而泣。

        带着心愿之力的雨冲淡了结界，新素心城隐约显现出一隅。

        其间一派欢庆气氛，妖来妖往，繁荣之极。

        这便是人间的海市蜃楼，也恰是土伯想让她看到的。

        城主的城池，他们的城池，所有居民的城池。

        在未来，这座城池将会更坚固。

        ——即便这些以“有”的形式呈现的东西，对她来说已经全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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