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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入仕篇(八)


王青连忙站起来,递过桌上摆放的干净方巾,惊讶道:“怎么了,是烫着了吗?”

        说完他又用手背试了试自己面前那碗,发现温度适中不说,就连热气都没有冒了,压根不至于反应那么大。

        闫婉默然片刻,才出言拒绝了他的好意,“无事,别碰我,就是一不小心愣神,没拿稳。”

        说罢她自己从怀中掏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起袖口污垢来。

        王青又坐了回去,安安静静地吃着早膳,目光却一直未从闫婉身上离开。

        直至囫囵吞下一碗莲子粥后,他才开口道:“闫姑娘果然还是老样子…”

        彼时闫婉正埋头苦擦着,闻言动作一顿,抬眸望向他,缓缓道:“此话何故?”

        王青不语,用筷子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桂花糕,塞进嘴里咀嚼两三下就咽了,再抬首时,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眯了起来,爽朗笑道:“闫姑娘可还记得,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闫婉淡然地回望着他,脸上神情露出几丝不解,俨然是不懂一个极小的问题,面前的人为何又牵连出陈年旧事来。

        王青笑着看她,目光却仿佛透过她,回忆起了什么。

        “那时候姑娘不过十岁,我也才十七,刚入军营的前几年,还是个爱挑事的刺儿头,特别不服衍哥管教,总喜欢在赶集时偷跑出营,拉着些毛头小子去西蛮街上闲逛,打打恶霸,逗逗女娃什么的。”

        他说到这里,表情变得有些腼腆,清了清嗓子又接着道:“结果有一次偷溜,在街上遇见了你和衍哥,我以为你是衍哥背地里的…咳…童养媳来着…”

        闫婉本就记忆力极强,听他这么一说,脑海中也回想起来了那年的场景。

        那是她到西蛮的第七个月,军营中妇孺甚少,而且个个整日都有事要忙,要为诺大军营洗衣做饭,无暇顾及她这个小姑娘。

        而那前几月,梁衍也是因为军务交接忙得脚不沾地,鲜少在她面前出现。

        她只有两身从京城带来的衣服,还都是晏王府的管家私下偷买来的,洗了之后要等好几日才能干。

        她就着这两件洗了换,换了洗,连领口都褪色了,也依然在穿。

        衣料不厚,夏天穿着正好,但一到秋季,西蛮气候变化温差巨大,黄沙中的寒风几乎能把一个成年人冻昏,更别提她一个十岁女童。

        她白日都在营地里挨着火堆看书,起初也不觉得多冷,直到夜里帐篷被飓风吹得天摇地动,寒气顺着缝隙通进篷内时,裹着薄被的她才感觉到了那刺骨的寒冷。

        梁衍就是在这样一个夜里,顶着漫天狂沙,掀开她的帐篷门帘,稳步地走了进来,结果目光就正对上了她冻得发红的小手,和挂在床边薄得出奇的两件衣裳。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无言,直到梁衍轻叹了口气,唤人送来了两床棉被。

        第二日又亲自带她到集市上买了一身极其厚实的袄子,现场换上了,又外加数十件棉袍装盒,几乎搬空了半家店,用了马车才送回军营。

        在返程的路上,她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爬在窗檐上望着熙攘的街道愣神。

        然后就见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伸到她面前晃了晃,她默然回头看向手的主人——梁衍挑眉问道:“是想下去逛逛?”

        这人霸道至极,从来不等别人回答,直截了当地喊马夫停住,拉着她的手腕就下了马车,然后单方面牵着她就开始闲逛。

        直到左右手都被塞满她并不喜爱的甜食,沉默看着梁衍在卖糖葫芦的摊前,与摊主如同失散多年的好兄弟一般闲聊时,王青端着碗带着他的小弟们从街角拐了出来,与他们正面相遇。

        王青接着道:“那时候年轻气盛,没领教过衍哥的厉害,想着可能就是皇室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在军营里顶撞他,被于大哥罚洗了几天恭桶…谁知道在外面遇见你,以为是他的童养媳,就想着找点面子回来。”

        然后,王青端着手中吃了一半的汤圆,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落单的闫婉。一个演技浮夸的假装摔倒。

        而闫婉仿佛看穿他想碰瓷的目的,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就是王青真摔倒在地,而手中的半碗汤全泼在了梁衍为她刚买不久的袄子上。

        梁衍正和摊主聊得火热,听见动静才回过身,就看见闫婉整个人都僵硬站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

        而罪魁祸首王青,没预料到闫婉会突然撤步,猛然失去重心,重重摔了下去,西蛮环境恶劣自然不如京城那干净的石板路,地上扬起的黄沙灰尘扑了他满脸,呛进了鼻腔和喉管,当即咳得惊天动地。

        明明只差一岁,彼时梁衍的身形却比王青高上不少,单手就将他拎了起来。

        梁衍皮笑肉不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闫婉的衣服,“小子,你干的好事?”

        王青有些尴尬,本想靠假摔找回面子,没想到被现场抓包,而身后的小弟早已大难临头各自飞,内心挣扎了两秒后,决定破罐子破摔,大不了再洗几天恭桶。

        他对着梁衍露出傻笑:“哈哈,晏王殿下,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重新站起身来,唯唯诺诺地朝闫婉道了个歉,看见对方还只是个年纪尚小的孩童,顶着身上大滩显眼的污渍和明显不悦的表情,他顿时尴尬不已,全然忘记了男女有别的说法,连忙从怀中掏出手帕上前,想给她擦拭干净。

        而闫婉抬手拦了一下,神情冷淡地说了句:“不用,别碰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秋日暖阳的余晖正好落在脸颊,丰润的嘴唇勾勒出橙黄色的弧线,明明背景是温暖柔和的,但她的眼神却十分冰冷,空洞而望不到尽头。

        十七岁的少年愣在原地,自此一眼,便终生再也没能忘掉。

        回忆完这一切,王青似有些怅然若失,盯着面前的闫婉出神。

        曾经的女孩成长得亭亭玉立,他都已不再毛手毛脚,但她却依然如此,仿佛对世间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有人能有机会靠近她,了解她,撼动她眼中凝结良久的寒冰。

        直到闫婉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莲子粥,王青才回过神来。

        他看似没头没脑,实际一针见血道:“所以…你和衍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对你和别人不太一样…”

        闫婉再次手抖,这一次吃完的空碗在空中翻了身,一骨碌落地,直接倒扣在了她的裙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先是看着落在裙摆上背面朝天的碗,过了好几秒才抬头,嘴唇动了两下,语气复杂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她嘴上说着不知道,其实多年前就有了自己的答案。

        他是救命恩人,是盟友,是师父,亦是敌人。

        是她贫瘠的前半生中,最奇怪的存在。

        …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鹰军返京分支已经集结完毕了,从沥洲取道京城,不过四个时辰便可抵达。

        梁衍的装束不同于昨天的游山玩水的富贵公子,一身黑衣劲装,戴着竹编斗笠,骑着军营特训骏马带头,行间夜风呼啸,他如墨般的发丝拂在轮廓分明的下颌,肃杀感十足。

        王青落后他半步,跟在左侧,用仅他们两人可闻的声音道:“昨天那帮玩跟踪的,我全都杀完了,临死前交代了两个,说是大皇子派来的。”

        梁衍唇线紧抿,冷静的嗯了一声。

        王青又道:“我哥下午来了消息,说明日卯时会京城外十里亭那里等待接应我们,王府的人也来了。”

        梁衍侧目回道:“老朱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是喜欢凑热闹?你告诉他的?”

        王青爽朗地笑了两声:“衍哥,我虽然读书不多,但还是知道一句话,近墨者赤,进什么猪者黑,朱管家那么久没看见你,体谅一下嘛,先斩后奏这招,我这都是这些年跟你学的啊。”

        梁衍皱眉,一脸毫不掩饰地嫌弃,骂道:“你连个近朱者赤都学不明白,蠢货。”

        王青暴露了肚子没墨水这个尴尬的事实后,也不觉有他,十分坦率道:“管他什么猪狗马的,意思都差不多,这次回京,杀杀那帮老孙子的威风才是正事。”

        他说到这里,明显的卡顿了一下,然后又朝后方的马车看了一眼,驱马鬼鬼祟祟地凑近梁衍那边,“这…闫姑娘是不是京城人啊?怎么这次也来了,她到了京城该去哪?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会不会很危险,要不要我贴身保护——”

        梁衍一眼就看穿他那点小心思,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眼神回到前方看路,目不斜视道:“那就用不着操心了,她要去的地方,你这个文盲去不了。”

        他说着,拽动马疆,身下的马匹跑得更快了,短短几秒就把王青甩在身后,一骑绝尘。

        王青连忙跟上他的速度,一脸蛋疼,仍旧不死心地问道:“别打哑谜啊衍哥,你跟我说说到底是去哪!”

        梁衍头也不回,轻飘飘留下一句话。

        “参加科举,升官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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